昕燕写给红磊的信（《山恋》片段）

“红磊哥，我长这么大，只是在今天才有了一点幸福的感觉。认识你之前，我从来没有尝过幸福的味道。因为幸福太贵，我们家没有，也买不起。我家是因为这场‘文化革命’被遣送到这里来的，和你不一样。听韦婆婆说，你家成分好，是自愿来农村的。你不会因为我家成分不好而看不起我吧？

“你知道吗？我从来都是悲伤的，因为我家是‘黑五类’。我一直在悲伤和疼痛中生活，好像悲伤就是我命中带来的一样。它一直和我的生命纠缠在一起，深深地藏在我的心里，躲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里，好像随时都要毁灭我那本来就脆弱不堪的生命。按我妈妈的说法，人世间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相信妈妈的话。不然，为什么人与人之间有这么大的不同与差别呢？从知道我家被遣送的那天起，我就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在悲伤中死去。尽管属于我的这个生命中充满了痛楚和羞辱，我还是不得不跟着它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

“你能理解我的痛苦和悲伤吗？我不敢肯定，因为你想象不到我们这种人家的子女所尝过的那些悲苦与绝望。

“我人生的梦彻底破灭了，就像我正艰难地在黑夜中行走时，照路的灯突然熄灭了一样。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了。我一直想读书，想将来能上大学，上了大学就有希望改变我的人生。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做人虽然苦，但我觉得只要努力就有希望。我一直在努力，在自己一边铺砖一边摸索的幻化之路上蹒跚前行，可是突然间，路断了。

“从记事起，我就开始跟着爸爸妈妈担惊受怕。我知道很多政治运动的名称，那是从爸爸妈妈紧张小声的交谈中听见的，从他们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惊恐中窥见的。我从小就怕运动，怕那些有着各种名称的运动。我是在恐惧和担忧的环境中长到今天的。妈妈说，我们前世作了什么孽要今世来还。

“‘文化革命’开始以来，我们家的恐惧更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任何一点响动都会让我紧张得要窒息。我发现街道上有些熟人不见了，班级里有些成分不好的同学不见了，就预感到我们家要遭殃了。果然，我们全家被遣送了。对于‘遣送’这两个字，我非常羞于启齿，我觉得那是对坏人用的方法。但我们家不是坏人，我们家是冤枉的。真的好绝望啊！

“可是，老天却让我在这里遇见了你，你来到我的生活中，来到我的生命里面。我感到我已经枯萎的生命里抽出了一支新芽，感到好像生命里又有了另外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新的希望。就是这个希望，使我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勇气。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该恨这场革命还是该感谢这场革命了。这场革命虽然把我原本就不好的生活变得更不好，可是，却让我遇到了你。这是不是因祸得福呢？

“如果不来这里，也许我们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会相遇，还要等多久我才知道幸福的滋味。这几天，我感觉自己突然长大了好多，因为我竟然想到了结婚的事。你千万不要笑我，或者觉得我思想复杂人品轻佻浅薄哦！人到绝望时，可能真的自己也料不到会做出什么事来。那天我想，如果今后我愿意与一个贫下中农成分的农民结婚，可能人家还不一定会要我这个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人。

“如果现在我还是原来那个一心想通过上大学来改变自己命运的人，我会一直心无旁骛地埋头学习，不可能会想到什么结婚嫁人的事，我也讲不出这些话，我还不到十五岁呀！可是命运真的让我一夜骤变，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相信命运了，无论遇见什么事，妈妈都说这是命。现在，我更加相信了。

“我第一次觉得生命和生活都开始美好起来，我很感谢你，也非常喜欢你。这是我第一次对别人说这句话。我对妈妈都没有说过这话，何况你还是个男生。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请不要因此而对我产生不好的印象。

“你真的像我喜欢你一样地喜欢我吗？我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你是第一个点燃我生命中幸福火花的人，第一个让我尝到幸福滋味的人，谢谢你！

“袁昕燕写于石板坳土地庙，明天的学校——一个充满希望，让我尝到幸福滋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