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临》原著《 你一生的故事》，关于“祖父悖论”最有诗意的解读

《你一生的故事》：外星人来地球教人类预知未来？

讲述者：安放  

撰稿人：晨旭

在介绍这篇小说前，我想先给你介绍它的作者，著名华裔科幻作家特德姜。世界科幻粉丝中，广泛流传着一个说法：在科幻文学中短篇领域，有两座不可逾越的大山，一座是澳大利亚科幻作家格雷格·伊根，另一座大山，就是特德姜。他1990年就发表了处女座，但到现在创作的作品依然不多，一共只有十多部，不过特德姜的作品质量却高得可怕，凭借这些作品他已经把雨果奖、星云奖等各种顶级科幻奖项全部拿了个遍。所以在科幻阅读领域有一句至理名言，那就是“每一个必读科幻书单都有特德姜”！

今天要说的这部小说《你一生的故事》就是特德姜的代表作，这部小说不仅获得了星云奖，还被改编成电影《降临》，降临这个名字的含义是外星人降临地球，而小说正是从语言学入手，给我们讲述了人类与外星人接触的故事。据说电影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在读过小说后惊为天人，准备了多年排除万难，终于把这部公认不可能拍成电影的小说搬上了大荧幕，而实际拍摄的时候，电影制作团队甚至真的根据小说中硬核的语言学内容，创造了一百多个外星人的语言单词。值得一提的是，作者特德姜曾在采访中表示，这篇小说的创作灵感，有一部分是源自一位身患癌症的朋友，所以小说故事其实是作者在观察、思考，面对注定死亡的命运，人会如何对待这种不可更改的结果。

说到这里，你可能会好奇，标题你一生的故事究竟是谁的故事呢？这里我先卖一个关子，然后我会用这个问题做引子，分三个部分，什么是外星人非线性语言；如何通过理解这种语言来预测未来；以及预测未来和自由意志为什么只能二选一，一步一步带你理解你一生故事的残酷与温暖。

【第一部分】

故事的开篇，是外星人的飞船降临地球。这种外星人长得类似章鱼，有七只脚，或者准确一点来说应该叫七根很长的肢体，因为这些肢体既可以当脚也可以当手，而且这些肢体就长在一个圆桶形躯干的四周，所以作者给这种外星人取名叫七肢桶。说到外星人入侵，你可能会想到电影《独立日》里面的场景，外星飞船对着我们的城市一顿轰炸，人类和外星人直接开战；或者你也可能想到电影《第九区》，外星人飞船出事故降落到地球成了难民。不过，如果要评选一个最友好、最淡定的外星人奖，那七肢桶真的当之无愧。他们飞到地球之后什么也没干，只是在地球各个地方设立了约一百块显示屏，然后就像打视频电话一样等着和人类交流。

有趣的是，这里作者特德姜没有像很多科幻作品那样，默认有什么高科技能让外星人和地球人无障碍交流，而是开创性地让人类从学习七肢桶的语言开始跟外星文明接触。在小说中，为了弄明白七肢桶为什么到地球来，人类在每块显示屏的地方都成立了研究小组，并安排一位语言学家和一位物理学家，尝试与七肢桶进行沟通。女主角路易斯就是其中一位语言学家，她讲了一个小故事来说明两种语言完全不通的文明初次交流有多么困难：1770年，英国著名航海家库克船长带领船员首次登陆了澳大利亚东海岸，他们遇到当地的土著居民之后，有船员就指着一种身体前方有口袋，并且跳来跳去的动物问土著居民，这东西是什么。土著居民回答：“Kanguru。”，于是袋鼠的英文名就成了kanguru，但直到很久以后，库克船长他们才搞明白，kanguru在土著语里面的意思是：你说啥？所以为了避免这样的误解，路易斯就像教婴儿学习说话一样，从最基本的代词“你我”“人类”等等开始，向七肢桶展示人类的语言，并得到七肢桶反馈对应的外星语，接着，她又通过“走路”“吃东西”等简单的动作确定了七肢桶的语言里也跟人类一样有动词、名词等结构变化。

在掌握一些七肢桶的口语基础之后，路易斯决定开始学习外星人的文字语言，因为人类用眼睛分辨字形要比用耳朵分辨声音准确得多。不过，路易斯在这一步却遇到了很大的麻烦，因为她发现七肢桶的文字是一种非线性文字。这里我们详细解释一下，人类的语言跟七肢桶相反是线性的，不论是英文还是中文，都是一个单词一个单词或一个字一个字从左到右，按一定的顺序和规则排列的，我们的口语和文字也一一对应，因为本质上我们说话的时候就是把单词或字从左到右一个一个读出来。但七肢桶的文字跟他们的口语却没有一一对应的关系，相反，七肢桶的文字是一种图形文字，这种图形文字不是按顺序排列的，而是很多图画叠加在一起，无法分离。他们的一句话就好比很多个词重叠在一起，单个的词没法从组成的句子中分离出来。最有意思的是，在七肢桶的图形文字里，笔画的粗细或弯曲程度本身的变化就代表了不同的意思。比如，说一个东西好吃可能就是一根弯弯的线条，而说这个东西非常好吃，就是这根线条的弧度更大一些。

听到这里你可能有些疑惑，为什么非线性文字对人类来说会是大麻烦呢。女主角路易斯解释了一下，主要是有两点的问题，第一是没有顺序，对我们来说，一个句子里的词如果没有顺序，就很容产生歧义。举个例子，“兔子可以吃了”这句话，我们可以理解为胡萝卜已经准备好了，兔子可以吃饭了，同时也可以理解成，兔子本身就是一道菜，这个老妈兔头真香，可以开吃了。没有了顺序也就意味着我们无法通过上下文的联系，确定词句正确的意思；第二点是如何写作，七肢桶文字的字词相互融合，既没有先后顺序，也无法分离，这也就意味着，七肢桶在写第一笔之前，就知道整个句子是什么样了。

好了，现在我们知道什么是非线性语言，那么问题了来了，为什么七肢桶的语言是非线性的，人类又应该如何理解这种非线性呢？

【第二部分】

在语言学领域有一个很著名的假说叫做“沃尔夫假说”，这个假说提出语言可能会影响人的思维方式和世界观，进而影响我们感受世界的方式。所以语言和认识世界之间有很深的联系，比如，我们在学英文的时候，老师常常告诉学生要用英语的思维方式来思考才能更好的学习英语。所以要想理解七肢桶的语言，弄清楚他们是怎么认识世界的也很重要，还记得前面我们提到，每一个外星人研究小组都由语言学家和物理学家组成的吧，这里，就需要我们的物理学家男主角盖雷出马了。

盖雷代表的人类物理学家想，既然七肢桶能造出宇宙飞船飞到地球来，科技水平应该不低，那咱们就像展示语言的单词那样，把物理实验和一些数学公式展示给七肢桶，看看外星人有什么回应。结果大大出乎人类的预料，当人类把一些基本物理概念，比如质量、速度等等展示给七肢桶时，他们很难理解，但对另一个实验却立刻就有了反应，这个实验就是光的折射。这个概念我们都很熟悉，比如把一根筷子插入装着水的杯子里，你会发现筷子在水里的部分弯折了。初中物理告诉我们这是因为空气和水的折射率不同，所以光在到达水面的时候产生折射，传播方向发生了改变。不过这个实验还有另外一种解释方式，那就是著名的费尔马时间最少定律。这里我们解释一下，费尔马时间最少定律讲的是光的传播路径永远是用时最少的一条，回到刚刚我们说的光的折射实验，费尔马的认为，光在空气中比在水里传播的速度更快，所以从空气中的一个点到水里的一个点，光就要考虑，在空气中多走一些路，因为速度更快，同时又不至于太多，从而让空气和水里两段路加起来用的时间最少。所以光之所以在水面发生了折射，是因为它主动改变了方向，要去走一条用时间最少的路。最有意思的是，要在数学上解释这个实验，对人类来说很难，要用到微积分，甚至是变分原理。但对七肢桶来说这个实验却很容易理解，于是盖雷发现，七肢桶和人类的数学、物理是相通的，但整体上刚好相反，我们觉得简单的，比如质量、速度一类的概念他们觉得很难理解，我们觉得很难的微积分等等他们却觉得很简单。

说到这里，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刚刚有什么地方听上去有些违反我们的直觉，在小说中，男女主角互相交流了一下各自在语言和物理方面的发现，女主角路易斯立刻察觉了比较奇怪的地方，那就是回到刚刚的实验：光怎么知道哪一条路用的时间最短呢？通常我们会想，光要想知道哪一条路用时最少，只有把所有的路全部走一遍，然后才能选出最快的一条路。盖雷给路易斯解释，因为存在时间这个概念，所以我们人类的思维是线性的，我们的对物理规律的理解也是存在因果关系的，一个事情导致了另一个事情。举个例子，我口渴了，所以想喝水，口渴是原因，想喝水是结果。再回到光的折射，光遇到了水是原因，改变了传播方向是结果，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因果论。但是费尔马最短时间定理却是一种目的论的解释，光从一开始就知道要去哪儿，并且直接就走了用时最短的一条，所以光才在水面改变了方向。也就是说，光在出发之前，就知道了自己会到哪儿，路上会遇到什么东西，所以出发的时候就给自己安排好了所有的路线。

听到这儿，你可能已经发现了，七肢桶的文字和他们用物理理解世界的方式是一样，都是非线性的，在写下一句话的第一笔之前，他们就知道这句话最终是什么样的；就像光在出发之前，就知道自己会走什么样的路。也就是说，七肢桶所认识的世界，就像他们的文字一样，没有先后时间的概念，也没有因果的认识。作者特德姜说：人类的意识是前后连贯的，按照先后顺序感知世界，将所有事情之间的关系理解为因果；而七肢桶则同时感知所有事件，并按所有事件都是有目的的来理解它们。举个例子，吃汉堡的时候，人类相当于从顶上的一块面包开始，然后中间的蔬菜、肉，一层一层吃，而七肢桶相当于把汉堡叠好，一口咬下去，每一层都吃到。简单来说，就是七肢桶没有时间概念，他们同时知道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发生的一切。还记得我们前面提到语言会影响人的思维方式吧，女主角路易斯通过学习七肢桶的文字，渐渐地也掌握了七肢桶这种感知世界的能力，她也感知到了自己的过去以及未来，以旁人的视角看，就是路易斯学会了预测未来，并且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这里是小说最动人的部分，也是标题你一生的故事的由来，路易斯不仅看到了自己的一生也看到了自己女儿的一生，在未来，她会和一起工作的物理学家盖雷成为夫妻，他们会生下一个女儿，但丈夫盖雷会离她而去，路易斯会独自一人抚养女儿长大，教女儿说话，哄女儿睡觉，也会在青春期叛逆时，跟女儿吵架，路易斯会付出自己全部的爱给自己的女儿，最后，她会在医院的太平间送别因意外离开人世的女儿。中文里有一句话，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可以说，女主角路易斯预见自己的未来将会经历跟女儿的一切甜蜜温馨，然后又将独自一人面对失去挚爱的痛苦。

这时候，你可能会说，既然都能预知未来了，那就在女儿遭受意外之前，保护她，改变未来，让她好好活下去不就行了吗？这里就关系到宿命论和自由意志的关系了，接下来，我们就通过小说的故事，看看作者为什么说预测未来和自由意志只能二选一。

【第三部分】

首先，什么是自由意志呢？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哲学和心理学概念，我们就按最广泛的定义理解，也就是我们可以决定自己做什么，比如我想喝水就可以喝，想听喜马拉雅讲书就可以听。与自由意志相对的我们可以称为宿命论，也可以理解为未来是注定的，谁也没有办法改变。这种观点在希腊神话中常常出现，比如解开著名的狮身人面像谜语的俄狄浦斯，他得知了预言，自己会杀父娶母，所以就离开了自己的父母去到临近的国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亲身父母正是邻国的国王和王后，最后恰恰因为他得知预言，反而真的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迎娶了母亲。

在小说中，作者特德姜给我们举了一个“岁月之书”的例子，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自由意志和预测未来之间只能二选一。这个典故是说世界上存在一本名叫“岁月之书”的书，这本书按照时间先后的顺序，把宇宙间一切要发生的事都记录好了，并且没有一点错误，这时候，一个人翻开了岁月之书，并找到了记录自己人生的部分，比如书里记载，这个人会在一场赌马比赛中买其中一匹马，这时候，这个人完全可以和岁月之书反着来，偏偏就买另外一匹马或者压根就不赌马。所以岁月之书只要被你看到，也就是一旦你可以预测未来，那么你就一定可以根据自己的意志改变未来，但这样一来岁月之书也就不存在了，你也就没有预测到真正的未来。

在许多科幻作品中，有一个例子也可以很好的解释这个问题，那就是著名的“祖父悖论”，说的是假如你穿越到过去，在你的祖父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杀死他，那么悖论就出现了，如果没有你的祖父又怎么会有你呢？没有你的话又是谁穿越回去杀死他呢？在不考虑平行宇宙的情况下，作者特德姜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你不可能杀死你的祖父，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一切都是注定的，你的自由意志不存在。所以岁月之书的例子就是告诉我们，一旦你选择拥有预测未来的能力，你的自由意志也就不存在了。

回到小说中，外星人七肢桶就是一种选择了预测未来的文明，时间对他们没有意义，一切未来都是注定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像速度这种表示物体给定某一时刻状态的概念他们很难理解，因为他们一开始就知道了物体最早和最终的样子。也就是说，在我们人类眼中，七肢桶预测了未来，并严格按照预测来做事。故事的结尾，七肢桶和人类交换了礼物，然后悄悄消失，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来过。你可能会问，这七肢桶是不是有点无聊啊？比如大老远来地球找人类聊天，明明早就知道人类会说什么，还一字一句地和人类对话。作者特德姜说，七肢桶知晓未来的一切，但是仍然会去行动，把未来变成事实，就好像在婚礼上，所有人都知道会有那一句：我宣布你们两成为夫妻，但所有的新婚夫妻还是会用一百分的期待和喜悦去迎接那一刻。

故事的结局，女主角路易斯预知了未来，并做出了选择，这一段故事原文非常精彩，女主角路易斯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结局，我选定了自己要走的路，也就是未来的必经之路。我循路而前，满怀喜悦，也许是满怀痛苦……这时你的父亲问我：“你想要个孩子吗？”我微笑着，说：“是的。”我们手拉着手，走进房间，做爱，做你。”尽管知道心爱的女儿会离开人世，路易斯依旧选择生下她，并陪伴女儿的成长，接受一切喜悦和痛苦，和女儿一起经历那些她早就预知的一生的故事。

好了，有关《你一生的故事》的精华就讲到这里了，最后我简单总结一下本期音频的内容。

第一，我们通过作者设定的外星人七肢桶，了解了什么是非线性语言，又通过语言学中的“沃尔夫假设”，知道了语言是如何影响我们认识世界的方式。

第二，人类认识世界是依靠传统的线性时间观念，万事万物都有先后和因果的关系，而在此之外，还有一种目的论的认识方式，所有事件是同步并举的，拥有了这种认识世界的方式也有打破了时间的先后概念，过去未来可以同时被感知。

最后，我们明白了自由意志和预测未来并不能同时成立，当你感知到未来时，自由意志也就不存在了，面对不可更改的结局，我们应该更有勇气以悲喜之上的态度坦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