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以方录(六)

黄以方录(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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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曰:“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为子而傲必不孝,为臣而傲必不忠,为父而傲必不慈,为友而傲必不信。故象与丹朱俱不肖[1],亦只一‘傲’字,便结果了此生。诸君常要体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无纤介染着,只是一‘无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圣人许多好处,也只是‘无我’而已。‘无我’自能谦,谦者众善之基,傲者众恶之魁。”
又曰:“此道至简至易的,亦至精至微的。孔子曰:‘其如示诸掌乎。'[2]且人于掌何日不见,及至问他掌中多少文理,却便不知。即如我良知二字,一讲便明,谁不知得?若欲的见良知,却谁能见得?”
问曰:“此知恐是无方体[3]的,最难捉摸。”
先生曰:“良知即是《易》,‘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4]此知如何捉摸得?见得透时便是圣人。”
【注释】
[1]象:舜的弟弟,为人狂傲,常怀杀舜之心。丹朱,尧的儿子,傲慢荒淫,尧将王位禅让于舜而不传丹朱。 [2]其如示诸掌乎:语出《中庸》“明乎效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又据《论语·八佾》“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3]方体:语出《周易·系辞传上》“故神无方而易无体。”方,方位。体,形体。 [4]“其为道也”七句:语出《周易·系辞下》。意为易的法则常常变迁不止,在六个爻位之间流动,或变在上,或变在下,阴变为阳,阳变为阴,没有一定的模式,不可拘泥,只有顺应它的变化才能恰当应用。
【译文】
先生说:“人生最大的毛病就是这个傲慢。子女傲慢就必然会不孝;臣子们傲慢就必然会不忠诚;父母傲慢就必然不会慈爱;朋友傲慢就必然不守信。所以,象与丹朱都不贤明,也只是因为这个傲慢,而让他们了结了自己的一生。你们各位要常常体会这个,人心原本就是天然的理,精明纯净的,没有纤毫沾染,只是有一个‘无我’罢了。心里万万不能‘有我’,有了便是傲慢了。古代圣贤有许多长处,也只是‘无我’罢了。‘无我’自然能做到谦谨。谦谨就是众善的基础,傲慢则是众恶的源泉。”
先生说:“圣道其实极其简单易行,也极其精细微妙。孔子曾说:‘其如示诸掌乎。’人的手掌,哪一天不曾看到呢?但是问他手掌上有多少纹理的时候,他就不知道了。就如同我说的这良知二字,讲了就能够明白,谁不晓得呢?但如果要他真正理解,又有谁能做到呢?”
有人便问:“良知恐怕是没有方向、没有形体的,因此最难捉摸。”
先生说:“良知就如《易》理:‘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这良知怎么可能捉摸得到呢?只要把良知理解透了,就变成圣人了。”
【解读】
阳明先生说:“人生之大病,只一傲字。”意思是说,人生最大的缺点莫过于骄傲自满。“傲”与谦虚相反,与人交往不屑与人为伍,学习上蔑视他人,似乎自己远远超乎于凡人之上。
问:“孔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1]是圣人果以相助望门弟子否?”
先生曰:“亦是实话。此道本无穷尽,问难愈多,则精微愈显。圣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问难的人胸中窒碍,圣人被他一难,发挥得愈加精神。若颜子闻一知十[2],胸中了然,如何得问难?故圣人亦寂然不动,无所发挥,故曰‘非助’。”
【注释】
[1]回也,非助我者也:语出《论语·先进》“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意为“孔子说:颜回不是对我有帮助的人,我的话他都欣然接受。” [2]颜子闻一知十:语出《论语·公冶长》“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
【译文】
有人问:“孔子曾说:‘回也,非助我者也。’圣人是真的期望他的门徒们来帮助他吗?”
先生说:“这也是实话。圣道本来就是没有穷尽的,疑难质问越多,就越能显现出它的精妙来。圣人的言论原本很周全,而有问题的人则心里堆满了疑虑,圣人被他一问,就能发挥得更加精确神妙了。但是,像颜回那样,闻一知十,心里对什么都了然于胸的人,怎么会发问呢?所以圣人也只能寂然不动,没有什么发挥,因此孔子说‘非助’。”
邹谦之尝语德洪曰:“舒国裳曾持一张纸,请先生写‘拱把之桐梓’一章[1]。先生悬笔为书到‘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顾而笑曰:‘国裳读书,中过状元来,岂诚不知身之所以当养?还须诵此以求警。’一时在侍诸友皆惕然。”
【注释】
[1]“拱把之桐梓”一章:语出《孟子·告子上》“孟子曰:‘拱把之桐梓,人苟欲生之,皆知所以养之者。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岂爱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拱,两手合握。把,一只手握。身,指人自身。
【译文】
邹谦之曾对钱德洪说:“舒国裳曾经拿一张纸,请先生帮他写《孟子》里‘拱把之桐梓’一章。先生写到了‘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的时候,回过头来笑着说:‘国裳读书,还中过状元来着,难道他是真的不明白怎么修身吗?只是他仍需要背诵这一章来警诫自己。’一时间,在座的各位朋友都警醒起来。”
【解读】
王阳明深知自己对心学有这样精彩的发挥,有赖于弟子们的提问、讨论。在他看来,教学是一种辩证的双向的活动,一方面当然是先生教学生,但同时也是学生教先生。学生的不断发问能够促使先生更深入、全面的思考和阐发自己的学说。这就是所谓教学相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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