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虎》的口碑为何不如《爱情神话》？

看完了《东北虎》。

这是一部冒犯观众的电影，导演并没有因为对小人物的同情，而美化他们的生活状态。章宇饰演的徐东，是鹤岗性转版的艾玛·包法利，电影呈现他的情义，也不回避他的“婚外情”以及由此引发的道德拷问。马千里（张志勇饰）是债务缠身的建筑商，他有杀狗的残忍，也有穷途末路下的绝望。电影里的每个人，都处在被困住的状态，就像被关在动物园的东北虎，老虎凶猛，但他被关在园子里，与其说“东北虎”隐喻的是小人物的孤勇，不如说“东北虎”所指向的，恰恰是一群失败者的处境。中年，无用，失败，被困在旧时代，一个自东北衰落后悬置的境地里，这是外界对他们的评价。而他们自己，既互相伤害，也互相取暖，因物质条件、现实郁愤、精神萧条所产生的底层互害，因失败者的共情而产生的惺惺相惜。《东北虎》式的幽默是建立在对现实的绝望。既然是这样，还能咋办。那不如，在废墟上乐一乐。我都这样了，你还能把我咋样，爱咋咋地。所谓“明天会好起来的”，是“明天还能比今天更差吗？”

固然，这部电影的瑕疵是很明显的。导演设置了家庭和社会两条线。一条从妻子发现丈夫婚外情说起。一条事关丈夫寻找杀害多年爱犬的仇人，两线并行，导演试图拍出一部具有阿基•考里斯马基色彩的《乡愁》，一部用电影写成的《鹤岗社会各阶层分析》。但导演对于女性角色的刻画远不如男性饱满，情人一角并非不可出现，但既然出现，不可浮皮潦草。毕竟，没有回报的铺垫是“未开火的契诃夫之枪”。同样的，马丽饰演的美玲仍是一个围绕章宇作用的叙事功能角色，她不是一个饱满的人物，她和郭月饰演的角色一样，本该有更细腻的呈现。而归结起来，在于导演想兼顾两条线，又没有有力地吻合，导演试图在阶级之外拓宽性别的纬度，但并没有成功。

相比之下，仍旧是导演取材于好友故事的“为狗复仇”一线更加动人。说是复仇，不如说是讨一个说法。章宇形象的精神内核，本质上是一个诗人，他的朋友，那个被外界认为精神有问题的诗人，是他的一个分身。所以，这是一个诗人找社会人要说法，却发现社会人跟他一样失败的故事。

诗人在冬日里卖诗集，结巴在高墙边卖梯子。电影最华彩的两个角色，都是世俗里不太正常的人。结巴与建筑商在雪地上的对望，“我能找到你。”是整部电影的电影之眼，一处毛边，却是这部电影最灵的地方。

有这一处，《东北虎》就值得。就像看到惠美的舞蹈，许多人会对《燃烧》耿耿于怀，无论讨厌还是喜欢。这是视听语言的魔法。

但很可惜，今天的影评讲很多剧情，但不怎么讲视听语言，但视听语言，一部电影对于光影声色的运用，才是它能否流传的关键。

所以，有朋友去电影院，是想看一部轻松＋愉快的喜剧，一场游戏一场梦的消遣，我不会推荐《东北虎》。但如果，还有人对“冒犯”这件事感兴趣，对于电影的作者性有所期待，《东北虎》是值得一看的电影。

如果说《爱情神话》是上海小市民闲话，《东北虎》就是鹤岗失落者闲话，两种不同的地域幽默，一个是“饱暖”状态下的幽默，一个是饥饿状态下的幽默。《爱情神话》呈现的是上海小市民的喜剧，而《东北虎》呈现的是真正的时代边缘人——被时代潮流所遗弃的、经济和社会地位都处在边缘的人群——用笑声掩盖绝望的喜剧。

虽然上海小市民也会自嘲，自己并非布尔乔亚，不是有闲阶层，而只是拿着癞头分，或者穿了黄金马甲脱不下来的平民百姓，但有闲市民的“无奈”和真正穷人的无奈终归不同，有闲市民的忧愁是建立在衣食无忧的基础上的，而真正穷人的痛苦是基于温饱与绝望，是贫困日复一日抽打耳光的感受与彻底被主流话语所隔绝和等死的状态。传统的阶级分析在今天固然失效，但完全忽略生存境遇的差距、忽略性别与地域和现实的话语权，将电影分析悬置在不及物的、纯粹的文本审美的状态，未尝不是另一种矫枉过正。

但如今，现实已经足够沉重，人们恐怕更愿意在电影院“轻松＋愉快”，而不是进一步确认肃杀、寒冷的处境。所以，与其说人们在电影院寻求真实，不如说，人们更盼望的是一场梦，是心灵按摩，而不是梦还没做就把你打趴下的现实。所以，一部冒犯的电影，取得一个两极分化的口碑评价，或许就是这一只“东北虎”的命运。

备注：图一图二是《东北虎》剧照，图三图四来自另外两部我想到的电影《白日焰火》和《钢的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