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忆写
去年樱花开的时节,我由北京初次来到青岛,目的第一是看望多年未晤的亲友,其次便是因为我过了多年的写作生活,把身体弄坏,需要觅一个适当的地方休养几个月。到青岛来察视了一番,到过了海滨、第一公园、崂山几个地方,被优美的风景线系住了我的心灵,被清凉的气候抚慰了我的身体。我认为这是我最好的休养之所,也就是我身体、精神重生的地方。
于是我决定在此住一些天,陪着闲人们避暑,而休养我的身体,恢复我的健康,好预备将来为我的笔墨,为我的衣食,继续努力。但是我还需要回去,结束我身边的一些文字债务,我觉得这样才能维持住我的“文丐”资格和信用。
青岛四月底的天气。晚间吹来的风善意地抚摩着人的脸,天空浮着几片彩霞,像送行人的花手帕。站上的火车牛一般的囔囔地气喘,暮然又气愤地怪叫,在这时候,我暂离青岛回北京去了。车过沧口时,车窗外的海波雪堆似的向滩上拍卷,又似追赶着向我送行,我不无眷恋地怅然于暂别的海波。
西上的胶济车,寒暑表逐渐地往上起涨,旅客身上的衣服也一层一层地向下脱,走到济南的时候,我脱得只剩下一件府绸衬衣,及到转过津浦路,把我送回北京的时候,几乎连那一件衬衣也穿不住了。热,热!有在青岛时所想象不出的热,尤其是我才从清凉的青岛回到炎热的北京,不啻拿肉身作了一次寒暑测验器,更觉得那么不调和,那么难堪!
在实地体验了闲人们为什么每夏必要到海滨避署的心理之后,看我素日清苦而枯燥的生活便觉有些不满意了,对于公园里火团似的牡丹花,北海里酱汤似的池水,也十分不耐烦起来。见着人便表示我将要再到青岛去,无意识地仿佛我学会了闲人的口吻。
果然在端午节之后,又由津浦胶济的联络车,三等的车厢把我装运到青岛来,我又像从炎夏走到深秋一样,青岛还是那般凉爽,下车时我身上的纺绸大褂几乎成了全市罕有之物。
于是高兴地买了一件廉价的游泳衣,预备在汇泉避暑闲人的行伍里厮混,使我这久为生活所蚀毁的身体,借着海水伟大的恩惠复生起来。然而,运命!不久便发生时局的变化!
把避暑变成了避难,快乐休养变成了忧患战亡,度了半载多的恐怖生活。结果还得归诸运命,青岛市又平稳起来,把我从忧患又置之于安定,自然,在我是侥幸的,然而我的身体却因为以往的忧患,需要更长时期的休养了。换句话说,我需要更长时间地住在青岛了。
我每日要去到海滨,望那浩荡的雪一般美丽、狮子一般凶猛的海波。我要用视力去测量那辽远的水平线,发挥我无限的幻想。我要坐在沙滩上,掘发那细小的岩石、破碎的蚌壳,像科学家一般的沉思,感悟。我要身体沐浴在青岛凉爽的空气里,悠游自适,不愿受世情一般的炎凉无常的气候。我要像王尔德一般地对自己说:“快活着!快活着!”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