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唐朝版乱世佳人的蜕变之路

佳人【杜甫】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

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完整文稿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独白）佳人：乱世来的时候，就像是风。前一天还是热热闹闹的长安，热热闹闹东市西市，大明宫里的丝竹歌舞不曾有一日停歇，然后风过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铁蹄踏碎每个人的时光，流血的也许是亲友，号哭的也许是骨肉，所有人都在逃亡，逃出这里，又逃向哪里？我也曾是一个良家女子，出身官宦人家，有父母疼爱，有兄弟照拂，也曾觅得良缘，举案齐眉，我在爱和自由中无忧无虑地生活了这许多年，可现在也什么都没有了，只得一孤女子独居在这幽谷山林间…

天宝十五年，安史之乱的叛军攻陷了长安，连天战火将长安城的繁华安乐付之一炬，大唐帝国人口数从原先的890多万，骤减至190多万。多少人被战火吞噬、多少人家破人亡，而“佳人”就是其中不幸的一员，她在战乱中无所依凭，流落山野。

佳人原本也是别人眼中高高在上的贵族女子，她的兄弟皆为高官，却在这场战乱中惨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

在叛军的刀剑之下，富贵权势，不值一提，高官厚禄，无甚差别，就连他们的尸骨，也无人去收。人情世态总是厌恶那些衰落的人家，万千风华转眼之间就像风中的残烛一样，说灭就灭了。家族的衰败使得佳人飘零无依，只能倚仗夫家庇佑，谁想到，丈夫竟是薄情寡义之人，眼见妻子娘家失势，竟喜新厌旧，转眼接了新人入门。

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独白）佳人：合欢花朝开夜合，鸳鸯鸟成双成对，而你，我的丈夫，却只见新人笑靥如花，哪还听得到我的悲伤啼哭。我以为，你真心待我，一如我，倾心待你，过去有人说你是忌惮我家里的权势，我只道恩爱两不疑。噩耗传来，我简直不敢相信，是你把我紧紧拥在怀中，温声细语地宽慰我。你说，别怕，有我在；你说，你会护我一生平安无忧。话音未落，你的怀中却已拥入别的女子，我的衣襟上似乎还残留着你的温度，但我知道从此以后，你的温存细语都会是别人的。今晚的夜色冰冷如水，一如我的泪水凉了枕巾。

迫于无奈，佳人带着微薄的行囊和贴身的婢女离开了夫家。

她想去找曾经的亲眷故交，却只讨得一顿白眼和闲言碎语，没人愿意收留一个无家可归、孤苦伶仃的弱女子；她想要离开这片伤心地，却只是被路上逃难的流民裹挟着前进，不知去往何方。

泥泞的路途沾污了素雅的衣裙，只盼着天黑前能找到一个庇身歇脚的地方；饥渴难耐的时候，没有温热精细的饭菜，只能啃一口干粮先垫垫肚子；总有故意刁难的兵卒前来盘查，也只能低声下气地恳求军爷通融一二，卸下钗环，散做买路钱。

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柔弱可怜的女子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颠沛流离，到底遭遇了多少艰难苦楚。

（独白）佳人：从前我无知无觉，好像白活了这几十年，走出那深宅大院方知生活的苦痛，我看到了曾经的贵女匍匐在豺狼的脚下哭着抢着委身为奴，我看到了瘦弱的女子背负起沉重的柴火只为换一把下锅的米…

世道艰难，我带着婢女躲进山里，寻了一处废弃的茅屋暂且居住下来，山间虽清苦，却比外面安稳清净。现在，我和婢女二人就在这山林间安顿下来，相依为命。

今早，我让婢女去附近的城镇变卖首饰贴补家用，应该也快回来了，今天我们要一起牵引藤萝，修补破旧的茅屋。日子再难，总是要过下去的，为今天的生活而忙碌总比自苦于伤怀的往事来的有意义。

佳人为丈夫所弃，独自隐居山林，在世人看来，她就是一个从云端跌落泥潭的“弃妇”，甚至在“弃妇圈”里，她也是个另类的存在。古往今来，文人墨客笔下的“弃妇”比比皆是。

《诗经·氓》中被弃女子以大量的铺陈排比控诉那个变了心的男人；汉代才女班婕妤因汉成帝宠爱新人赵飞燕而被抛弃，所作《怨歌行》成为后世“宫怨诗”的开端，班婕妤将自己比作一把团扇，诉说女人对于帝王来说，不过玩物，终将被遗弃，全诗无一“怨”字，却处处是冷宫女子的怨恨。无独有偶，汉武帝曾对陈皇后许诺“金屋藏娇”，到头来，空余一曲《长门赋》，“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最终，与阿娇相伴长门宫的只有日日夜夜的悲伤和怨恨。

这些女子一旦被抛弃，人生似乎便只剩下了无穷的怨恨，她们恨命运的不公，怨男子的薄情，但她们无一例外地都在等待男子的回心转意，她们的生命除了爱情，似乎别无他物。

而佳人和她们都不一样，她经历了国家战乱、家门变故、婚姻破裂，被丈夫抛弃加重了她命运的悲剧性，但也仅仅是她人生路途上无数厄运中的其一。

在阅尽千帆后，对于这段往事，佳人似乎已经能够将自己剥离出来，平心静气地说与他人听，她的平和来源于她不同于其他“弃妇”形象的厚重感。佳人明白，她的人生在被丈夫抛弃之后，依然还要继续，她在山林间活出了态度，活出了烟火气，她从一朵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花转变为一株扎根山林的秀竹。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文学作品中，女子总是被比作娇美可人的花朵，而青竹翠柏一类意象总是和风雅的君子联系在一起。佳人却不喜用艳丽的花朵装饰鬓发，独爱采摘散发着清香的翠柏。夕阳余晖之下，佳人身披翠衣，倚竹而立，也好似一株青竹。这棵竹子在熠熠晨光中破土而出，挨过了烈日的炙烤，狂风的侵蚀，暴雨的摧残，终于在日暮之时修身玉立，在星光璀璨之下静谧生长，只为迎接下一个日出。

这首诗的名字就叫《佳人》，是唐代大诗人杜甫在乾元二年的秋季所写。那是安史之乱发生的第五年，杜甫被迫辞掉华州司功参军的职务，为生计所迫，携带妻子，翻山来到边远的秦州，在那里负薪采橡栗，自给度日。

所以有人说，“佳人”其实并不是在写某个命运悲惨的女子，而是杜甫在写他自己。

出身官宦之家的杜甫，少时家境殷实，无奈后来家道中落，晚年更是颠沛流离。杜甫青年时志向高远，却屡屡在考场上落第，空有一腔忠君爱国、济世安邦的热忱。安史之乱爆发后，杜甫历经千辛万苦投奔唐肃宗，被封左拾遗。但是很快，因上疏救宰相房琯触怒皇帝，又有奸佞进谗，杜甫不得已辞官，举家来到边远的秦州，凄凉贫苦。

客居秦州的杜甫就像被抛弃后无奈隐居山林的佳人，佳人遭遇的是婚姻的背叛，而杜甫遭遇的是理想的破灭，壮志难酬的苦闷。这时的杜甫已近知天命之年，他也对自己一直以来信奉的“奉儒守官”的理念感到迷茫和绝望，他也想过归隐，“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就此过上桃花源式的隐居生活。

但杜甫归隐的愿望最终没能实现，他在茅屋为秋风所破的苦难下，依然呐喊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郁郁不得志，却始终不能放下忧国忧民的情怀，他无法像佳人一样，抛却世间种种就此隐居山林。

杜甫在诗中写道，“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泉水在山林间清澈澄净，流出山谷，就沾染了世间的污浊。后来人都说，这是杜甫对于“佳人”坚贞品性的推崇和赞赏，换个角度来看，这或许是杜甫对“自己”，对“佳人”美好的期望，隐于山林间清净避世虽是清苦，但始终是为自己而活，走入尘世，却时时为这世间苦了自己。

杜甫明白，自己无法放下，无法摆脱内心的执念和抱负。他只能把这一切美好的期盼寄予“佳人”，他希望“佳人”能完成自己无法实现的隐居之志，远离世间种种纷扰，真正为自己而活。

千年时光倏忽而过，文人早已走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的时代，女人也不再相信三从四德，她们踏踏实实站在大地上，哪怕像这首诗里的佳人一样遭遇不幸，无法再依靠父兄，无法再依靠爱情，她们还能依靠自己，长成一根修竹，供自己倚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