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鱼儿·雁丘词》：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摸鱼儿·雁丘词【元好问】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完整文稿

《神雕侠侣》第三十二回中李莫愁跌入烈火之中，众人齐声惊叫，从山坡望下去，只见她霎时间衣衫着火，红焰火舌，飞舞身周。

小龙女想起师门之情，叫道：“师姐，快出来！”但是李莫愁挺立在熊熊大火之中，竟是绝不理会。瞬息之间，火焰已经将她全身裹住。突然火中传来一阵凄厉的歌声：“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唱到这里，声若游丝，悄然而绝。

这是金庸小说《神雕侠侣》中李莫愁殒命一段。

这个终身为情所苦的女子最后唱的歌取自金朝诗人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但这首词其实写的不是人，而是一对大雁。

公元1205年的深秋，16岁的元好问和同伴行走在去并州赶考的路上，天已经快要黑了，有个捕雁的猎人拦住了他们，向他们兜售一对大雁。

猎人是在这天早上猎到这对大雁。大雁拼命挣扎，其中一只从猎网中逃了出去，但也没有逃很远，还是在附近盘旋。猎人唯恐猎网里剩下的这只也逃脱，于是宰杀了它。逃走的大雁看到同伴死去，哀鸣不止，良久，竟投地而亡。

这个惨烈的故事震惊了16岁的少年。元好问有感而发，写下第一句，是石破天惊、亘古未有之问：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独白）有人问情是何物，如果问我，我也不知道。我侥幸从猎网中逃出，他还在网中，而猎人已经来了，带着死亡的阴影。你不会知道我们相伴飞过几千里几万里，不会知道我们相伴过多少寒暑春秋。我们曾经飞过最高最高的山；也曾经在浩淼无边的水面看到一跃而起的鱼，和一跃而出的红日。那红日，就和他的鲜血一样红。刀光落下的时候，他还在叫我走、快走……直到声音被刀光截断。红日照常升起，露珠在叶子上闪闪发光。再过得一刻，就会干涸，就像他的生命。

16岁的元好问还没有成亲。他想过他未来的妻子会是什么模样，想过红袖添香，举案齐眉。但他没想到“爱情”会在这个时候，以这样的姿态撞进他的视野——一对大雁的爱情。

你能想象这些飞禽走兽也会有至死不渝的爱情吗？

诗人困惑不解。他听说过连理枝，相思树，据说是战国时候一对恩爱夫妻墓地上的梓木；也听说过梁祝，那是有情人不忍阴阳相隔，双双化为蝴蝶。但那都是人的精魂，而这只是一对大雁啊。

大雁也像人一样有欢乐和痛苦，喜相聚不喜离别吗？

诗人于是挥笔写下：“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他想象自己是大雁，想象他和同伴一起飞过的天空，山川和河流，想象他们比翼双飞，交颈而卧，追逐欢笑，想象他们这一路觅食，退敌，长夜里依偎取暖，清脆的叫声回荡在深秋的云层里。

他想象他们落入猎网时候的恐惧，绝望和挣扎，想象独自脱网的大雁盘旋不肯离去，待看到同伴惨死，哀鸣呖呖......

（独白）我绕着他哀鸣，一圈，又一圈，直到筋疲力尽。我当然想过离开。他死了，我还活着。我还可以活很久，只要我愿意。双翅一振，就能回到天空，所有这一切，树林，河流，猎人，鲜血和他的尸体，都会变得很小很小，小到我可以闭上眼睛以为不存在。活着是这样美好的一件事。但是他死了，这世上便只剩下我，形单影只。再没有千里万里相伴，再没有另一双翅膀与我共同抵御这世间严寒酷暑、秃鹫苍鹰，从今往后，天南地北，千山暮雪，万里层云，都空荡荡，冷浸浸，白茫茫。再无乐趣。

人无法预见自己的命运，大雁也一样。

突如其来的死亡，所有甜蜜过往，都变成剧毒。

有过多少喜悦，这时候就有多少悲痛。它只是一只雁，它也在这个瞬间被巨大的痛苦击中。失去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以至于除了同样的死亡，再没有什么能够祭奠它们过往的相依相伴。

死去的是它的爱侣，崩塌的是整个世界。

没有替代，也再没有新的感情可以覆盖。

它们是一对只有彼此的大雁，严寒，酷暑，饥饿，疾病都不能将它们分开，到最后，连死亡也都不能。它们的世界不像人类复杂，它们没有续弦和再嫁，没有就是没有了，所有发生过的，都独一无二，所有曾经拥有，都是此生唯一。他们为彼此奔赴而来，因为对方的离开随之而去。

世界再美，活着再美好，它都不要了。

这样的忠贞与刚烈让诗人动容。元好问向猎人买下了这对大雁，将他们葬在汾水边上，垒上石头作为标记。日色将暮，汾水滔滔，说不尽荒凉凄苦。诗人忽然想起来，这是千年前汉武帝巡视过的旧地啊。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想当初天子亲临，该是怎样的箫鼓热闹。到如今，平林漠漠，冷烟衰草，便招魂，恐怕也招不回这一对痴情的灵魂。就只有山鬼暗啼，风雨如晦。

元好问忍不住想，这样的恩爱，这样至死不渝的恩爱，竟是为天地嫉妒所不容。

他偏就不信了！

他不相信，这样忠贞刚烈的一对大雁死后会像寻常黄莺燕子一样化为一抔黄土，无知无觉，无人记得。

不、不会的！元好问在词中几乎是在大声驳斥，不会的！即便是在千秋万古之后，也自然会有文人骚客，有多情少年，会寻访到他们的坟茔，带一束花，或者倾一壶酒，狂歌痛饮，以为哀悼。

元好问并没有在汾水边上停留太久，大雁已逝，他还要继续自己的路。赶考，落榜。元好问18岁的时候娶了妻子张氏。那还是男人可以三妻四妾的时代，但是元好问没有这么做。也许他心里一直惦记汾水边上那对殉情的大雁，也许他也渴望这样的爱情，一生一世，坚贞不渝。

他也做到了。

半个世纪之后，诗人终于走完了他的人生。他吩咐他的家人将他葬在汾水边上，这是诗人的念念不忘。

700年之后，金庸在香港明报上连载《神雕侠侣》。虽然在火中高歌“问世间情是何物”的是李莫愁，但她并没有得到生死相许的爱情。李莫愁爱的那个男子，在遇见了别的美貌女子之后，便将她抛在了脑后。

真正生死相许的爱情发生在杨过和小龙女之间。绝情谷中，杨过身中情花奇毒，小龙女也命不久矣，两人却都是欢欣无尽，想此生，生能相伴，死得同时，哪怕只有眼前片刻光阴，也胜过千秋万载，形单影只。

之后小龙女跳下断肠崖，杨过独自飘零江湖，有无数人景仰他，崇拜他，但是杨过心心念念，只有十六年之约，十六年之后，他回到断肠崖，江湖如何热闹，世界如何精彩，他一眼都没有回头。

他担心的只是，这十六年里，他的小龙女一个人……寂寞吗。

据说在最初作者的设定里，小龙女死于十六年前，所以原本十六年后的过儿注定等不到姑姑，但是这段感情这样缠绵悱恻，杨过要与小龙女生死与共的念想这样强烈，即便是作者，也无法拆散他们，他只能让小龙女活过来，他只能让小龙女和杨过重逢，在绝情谷底，万物生发。

七百年前，汾水之畔，十六岁的元好问想要给双雁招魂，没有招到，七百年后，金庸为他圆上了这个梦想。

魂兮归来，白头偕老。

这是元好问的梦想，是七百年后金庸无法拒绝的结局，也是所有人心之所向。

对于爱情的渴望，永远流淌在人类的血液里，想要爱，想要被爱，想要在无法预测的命运里得到一双永远牵住自己的手。

西方的婚姻证词总要问，你是否愿意这个人成为你的配偶，无论是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或者任何其他理由，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到生命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