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回忆青春,与其说我的青春与童年一样乏善可陈、晦暗无光,我更愿意承认是因为健忘,生理上的健忘。像有人在大脑上狠狠擦过, 再“呼”地吹去皮屑,就这样那些如黑色渣滓般的青春随着一口浊气烟消云散。偶尔,我也会努力回想,每次结果都无一例外沮丧又颓败,可我不知悔改,总是重蹈覆辙,试图从那些模糊破败的过往中寻找一些引以为傲的称之为青春的东西,但非常失望,无能为力,像遭遇绝症一样无能为力。
绝望之余,我感到匪夷所思,为什么我的记忆如此荒芜,如进入极夜的南极,没有阳光雨露也没有四季更迭,只有孤独与黑暗。我并不想承认这点,我努力使自己相信我的青春也光彩照人、风光无限,甚至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信以为真。随着时光流逝,我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所谓精彩都是自欺欺人,不过是舞台前的布景和道具,琳琅满目、精良考究,掩盖了事实是红斑狼疮似的真相。青春对我来说,是一场无药可医的疾病。我浑身暗疮,形销骨立,在暗夜的荒漠里踽踽独行,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往哪里去,不知从何时开始的,也不知何时结束,这片荒漠到底从何处起始又截止于何处,全然不知,浑浑噩噩,懵懵懂懂,这应是脑瘫的症兆。似乎为了拨乱反正,在混沌中寻找自我,我花了一个暑期的时间写了一篇名为《习惯迷茫》的小说,约十余万字,那年我26岁,现在看来是幼稚可笑的,我也并没能够用文字从混乱中找到秩序,于荒漠中寻得绿洲,唯一能确定的是我一直迷茫着,并且习惯了。
其实26岁的我还不具备理解何谓迷茫的能力,有的不外乎是茫然不知所措,自恋又自卑,迫切需要被爱与认同,努力取悦每个人,父母、老师、同学,包括遇到的所有人,乖巧到令自己作呕。
我的整个青春都在努力融入人群,以为可以抱团取暖,驱散心底的寒冷与孤单。学习于我不是难事,我总能轻易取得成绩甚至出类拨萃,专注力与接受力似乎是与身俱来的天赋,知识与技巧手到擒来,但无论我如何努力使自己变得优秀,都无法改善身处荒漠的冷寂感,我永远都孤零零蜷缩在阴影中,被无边寒夜笼罩,与温暖明媚的真实世界隔着整整一片海市蜃楼,我能看到亮丽的阳光在那片如雾霭般升腾扭曲幻化的透明影像后照耀,有欢声笑语从并不遥远的那一边传来,我不断跋涉前行,试图穿越迷雾,却始终像无法穿越两个不同维度的世界一样徒劳无功。有许多的夜晚,我悲怆至极,痛哭流涕,甚至无数次生出死的念头,所幸没有付诸行动。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并没有真正活于这个世界,又谈何死去。
而我幡然醒悟,开始理解这一切时,已是二十年后了。那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傍晚,夏末阳光懒散地倾泻在阳台深处,窗前的三角梅所有花骨朵都开了,毫无保留地盛放着,似乎要把每一寸夏日阳光一点不剩吸收了带去秋天,“妙”(我家猫)蜷在沙发一角,在它最喜爱的地方用一种最惬意的势态香甜睡去,有细微的肉眼不可见的轻风拂过窗棂还有三角梅的叶梢,发出“呼呼”有节奏的声响,很快我便发现那不是风声,而是“妙”的呼噜声,“妙”旁若无人打着呼噜!匀称而轻盈的呼噜,在夏末所剩无几略显单薄的阳光里像三角梅一样盛开了。一切都像精确计算过,不多不少,不偏不倚地自然和谐,自然和谐得像泥土吸收雨露,像日月更迭,像晨昏暮霭。在这样祥和的时光里,我猛然想到了那片荒漠,我终于明白心底的孤寂感究竟是什么了,那是一种对爱的渴望,是孩童时期用整个身心去渴望的力,是家在我生命里的缺失,是无所归依,是父母的冷漠和嘲讽传递给我的自我否定。由于无从依赖,我像昼伏夜出的小兽一样战战兢兢,不得不在各种野兽的环伺下外出觅食。家庭氛围淡薄,父母职责缺失,长辈离弃,损耗了我本应拥有的所有安全感,在我最珍贵的青春岁月里留下一片无处遁形的阴影,使我永远都无法像“妙”那样随心所欲安稳睡去。在写这些的时候,我小心翼翼,斟字酎句,把自己暴露于文字中也是不安全的。我从未如这刻这般看清自己,真诚地进入那片荒漠寻找自己。我终于也能理解迷茫了,那无非是一种飘零感,所谓飘零就是漆黑大海上的一叶孤舟,被一个又一个浪头抛来掷去。
我意识到当写到青春,将再不能好好隐藏自己。我的青春是病态的,而我是个讳病忌医的患者,我已于无数个痛不欲生的夜晚死去,又于另一世界的清晨睁开肿成水蜜桃般的双眼。
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中写道:“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死潜伏在我们的生之中。”读到这里,我合上书页,在这句话里静默许久,隐约感到有潮水从荒漠中龟裂的石缝里浸润而出,温柔漫过一小片干涸的谷地。死亡突然变得不那么毛骨悚然,反而成为一种慰藉和寄托,我感谢那么多个患有死亡冲动的夜晚,死亡更像个怀抱,尽管并不温暖,却安放了我的痛苦和孤独,收容了我失血过多的灵魂。
1987年我13岁,这年,身处异乡的村上在《挪威的森林》中写下渡边、永济、绿子、还有自杀的木月、直子、初美,当他在雅典一家小酒馆里笔耕不缀描绘一群少年的爱恨纠葛时,以他为起点在地球上划一条平行于纬度的直线往东途经地中海,穿越里海,翻过塔克拉玛干沙漠横穿6000多公里到达宁夏一个叫中卫的小县城,在这里有可能遇见一个爱写日记的女中学生和她腼腆如乡下女人的哥哥,这本记录了成长痛楚与纯真的青春期少女的日记成为张贤亮《早安,朋友》小说的素材,张贤亮在那个刚刚打开窗户接受春天气息的晦涩年代向众多像我这样迷茫的少男少女们用近乎赤裸的方式问了第一声好。结果《早安,朋友》这本无比精彩的小说刚刊载了几个小章节便因受到以教育届为主的各界人士的强烈抗议而被查封。11年后,历史何其相似,1998年,卫慧的《上海宝贝》因有害青少年身心健康等相同理由被禁。两本禁书我都看过,书中包含几乎所有的青春元素:奔放与孤独,热爱与感伤,追求与失落,坚定与彷徨,充实与寂寞,纯情与放荡,远行与守望,无奈与救赎,忏悔与迷惘,梦想与堕落,憧憬与绝望,混合着疼痛、疾病、痉挛、泪水、鲜血、精液、死亡。因为我本身与被禁的坏书一样坏,长满毒疮,病入膏肓,我才为书中的一切着迷。在我看来,这两本坏书不比好书《挪威的森林》更坏,我甚至想,反正是要被禁的,不如当时干脆写得更坏点,索性坏到骨子里,把所有青春“毒瘤”挖出来,剖开来,鲜血淋漓。就像从手术室里切出来的烂肉,混在一滩黑色血浆里用一个白色托盘装着郑重其事端出来给亲属看,说:“诺,都看好了啊,这是什么什么,坏死了!”
青春伴随死亡与腐烂,小说讲述了众多我不认识的年轻生命,却无比真实地道出我的人生,正是死亡与腐烂才让这些生命更显生机勃勃。我呼吸到主人公们呼吸的空气,追随他们从故乡到他乡,体验生离死别,感受他们无尽的失落和感伤,能与他们共生在这个世界,我有种类似他乡遇故知的归宿感。我知道他们不只存在小说中,而真实地生活在各个地方,知道他们也会在生与死的边缘风雨飘摇,知道他们在痛定思痛后平静地选择追逐死亡,知道他们和我一样满目疮痍地成长。
我们都患上同一种叫青春的病,不能治愈,只能自愈。
谢谢小让的分享,听得我都要哭了,好难受,你过去那么优秀,才成就现在优秀的你,可是你为什么这么忧伤
莫小让 回复 @月令仪: 谢谢冉冉夸赞,我还不够优秀。其实优秀的人不一定就幸运,反而会比常人遭遇更多的不公、诋毁、排挤和压力。而“放下”往往是“优秀”的人最难做到的。
抱抱你,现在你可以好好的爱自己,用新的甜蜜记忆来替换那些让你伤心难过的记忆
莫小让 回复 @月令仪: 一切都在过去,无论时光如何洗荡,有些记忆总会留下抹之不去的痕迹,令你辗转反侧,遍体生寒。
天哪,小让学姐文笔太好了,昨天听完潸然泪下太感动了,您真是才女呀!您这文笔真的可以秒杀现在大多的网文作者了,好的声音独特的风格再配上好的文章简直就是全才
莫小让 回复 @艺可澜Aubree: 感谢丽儿的夸赞,如果丽儿觉得好,请帮我分享推荐,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