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纳兰性德】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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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六年的夏天,在诗人纳兰容若心里是一场噩梦,灵柩前的香烟混杂在闷热的空气里,惨白的孝服在烈日下反光,刺痛每个人的双眼,整座府邸被白色覆盖,只有石榴树疯狂开出红色的花。是噩梦,漫长得仿佛永远不会醒。但突然,西风吹起来,梦破了,他独自醒来,而他的妻子卢氏永远地被那个噩梦留住了。
这年春天,纳兰府还沉浸在大少奶奶卢氏产下一子的喜讯当中,然而,短短一个月后,他们便迎来了卢氏的丧事。在家人哀哀的哭泣声中,灵柩被送往香山脚下的双林禅院,然而,卢氏的丈夫纳兰容若迟迟不肯将棺椁下葬。面对入土为安的劝说,他索性自己也住到了禅院,他记得妻子生来胆小,怕黑,怕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夏天总要开了窗子,让一轮明月陪着她入睡。
窄窄的棺椁里没有月亮,纳兰知道,他只是无法面对现实。直到这一天,他在早已转凉的西风中徘徊,从早晨到傍晚,却没人来问一句:“冷不冷,可要添件衣服?”
他才意识到夏天真的结束了。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
他开始试着把刻骨铭心的三年婚姻生活称为“往事”,但沉思往事之时,妻子的音容笑貌,却变得格外清晰。
(独白)卢氏:哎,你们瞧,这人怎么睡这儿来了?前头酒席还没散呢,刚刚一叠声寻他,说是席上有客,三番四次地夸他,老爷的意思,叫他和人家应酬一番,寒暄两句也是好的。谁知道他竟跑到这桃花树下睡得自在。罢了,既是逃席,索性就逃到底吧,勉强去了也不快活。你去回老爷,就说园子里各处寻了,没见人。今儿是初三,想是出门往徐先生那里请教学问去了。
被酒莫惊春睡重,等到纳兰醒来的时候,夕阳已经向晚,酒席散了,他又成功地逃过了一次违心的应酬。
这位二十岁的贵公子在两年前考中乡试,虽然一场大病让他错过了接下来的殿试,也就暂时没有获得官职,但关于他才华的名声早已在京城中风传,为纳兰府引来了不少跃跃欲试的访客。相比于客人们的热情,纳兰本人却是三番四次逃跑,躲进他的几千卷藏书里,或者酒里。他还年轻,但已经足够发问:他们是来见词人纳兰的,还是来见贵公子纳兰?他没有答案,因此避世而去,不看不答。
纳兰容若像是红尘中一个叛逆者,而妻子卢氏则是他避世的一片桃花源。
说到心存叛逆的贵公子,我们总会想到《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事实上,一直存在这样的说法,认为贾宝玉的原型便是纳兰。据说乾隆皇帝读红楼梦,笑道:此明珠家事也。明珠是纳兰容若的父亲,曾在康熙一朝做到宰相之位。
虽然生长于钟鸣鼎食之家,但无论纳兰还是宝玉都有一种独特的秉性,朋友辈称之为不慕荣华,父兄辈称之为不求上进,如果身为亲近之人,却与父兄持有一样的论调,那必然会遭到他们无情的挞伐。《红楼梦》里,宝玉便为了宝钗规劝他仕途经济,着了恼,袭人事后劝他,只听他气呼呼地说道:“林妹妹可曾说过这种混账话?若他说过,我也和他生分了。”
听到这句话的林黛玉又惊又喜,心中想道:“我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
这段知己故事的结局众所周知,黛玉泪尽而逝,而宝玉与宝钗结为连理,他全身心逃避着自己的命运,却仍然一步一步被锁定在命运之中,娶该娶的人,中该中的举,逃离红尘也要等到人生使命全部完成。相比而言,纳兰容若幸运很多,掀开新娘盖头的那一刹那,他便获得了自己前半生的知己,像游鱼获得了一弯溪水,像隐士获得了一片青山。二十岁的年纪,除了那些趋炎附势的访客,他还没有太多要躲的东西,所以他在这片青山里与花鸟为朋友,与风月为伴侣,尽情流连,认真欢喜。四季风物都流淌入纳兰的笔端,从春天的红梅,到秋天的落英。
一树红梅傍镜台,含英次第晓风催。
深将锦幄重重护,为怕花残却怕开。
春天,他们在窗下栽种一树红梅,含苞时节,京城的风还没有脱去冬天的寒意,卢氏细心周到,生怕吹落了花苞,就支起帷幔,在花树四周重重围住,这么耐心呵护着,终于到了花开前后,却听她笑道:
(独白)卢氏:我们也是有些痴气,一门心思,只望花开。却不想一想,这梅花盛开自然是人人欢喜,可总要谢的,到了那凋谢的时候,岂不多一分凄凉?据我看来,花开不如不开,长聚不如长散,人生哪有不散的宴席呢?
菊香细细扑重帘,日压雕檐起未忺。
端的为花憔悴损,一枝还向胆瓶添。
秋天,帘外的菊花香气已经扑上台阶来。春天还说着只怕花残,不愿花开的卢氏,这时身上正有些不舒服,却还是按捺不住爱花的心,将新开的菊花剪了几支,移进卧房里来。冷香之中,与花对坐,惹得纳兰不禁取笑:“你素来喜欢李清照,要说赌书泼茶的好记性,你得服她,但要说爱菊,只怕她得服你。看看,已经是人比黄花瘦了,还是一门心思,记挂在这些花儿上。”
他们效仿李清照和赵明诚,玩赌书的游戏。一个人提示某本书,某页某句,另一个人就要说出这个句子来。说不中,就罚喝茶。两个人经常笑着闹着,失手把茶泼了一身,一叠声忙着叫人换衣服,反而把赌书的事儿给忘记了。这样的文字游戏,十次里有八次,卢氏赢不过纳兰,她也不恼,反而遇到胜券在握的时候,总是故意说错几个字,引得两人一起大笑起来。卢氏从没写过诗,但她的丈夫知道,在诗的世界里,她确确实实是一个“自己人”。这种自信令卢氏从不将胜负放在心上,诗只是游戏,与喝茶吃饭一样是一桩寻常事。
自古以来,诗人的天性,第一不在于雕琢字句,背熟典故,而是在于对自然万物建立一种同理心。无论眼前是一树繁花,还是一片枯叶,他们都能将心比心去关切,由一朵花的当下,关切到一朵花的生老病死,再到容纳了花开花落的整个婆娑世界。每当此刻,芸芸众生,乃至于你我,都是诗意世界中的一个小小的赤子,被诗人一视同仁的目光抚慰着。每当卢氏收拾起庭心的落花,或者傍晚醒来,对着一抹夕阳出神观看的时候,纳兰也总是微笑着望向妻子,他太熟悉那种神往的目光了,那也是他的目光。在诗的世界里,他们像是两个一母同胞的小孩子,在不同的地方长到十八岁,但注定要相遇,注定要相认,注定要做一生一世的伴侣。这不是什么奇遇,只是寻常事。
但他没想到一生一世那么短暂,只有三年。
卢氏去世之年,纳兰只有二十三岁。但是,从那一年起,原本被他视为寻常、视为天然如此的美好世界,就此戛然而止。
卢氏的灵柩停在京城外的双林禅寺,长达一年有余,这个时长,远远超过了清朝当时的规定中,一般富贵人家的停灵时间。纳兰拖延着告别的时刻,他在禅寺里守了许多夜晚,对着一盏孤灯,回忆起半个月前,灯下还响着妻子的剪刀声,她想做一件小衣服给刚出生的孩子。窗外起了西风,片刻之后,密密麻麻的雨声砸下来,剪刀声一去不复返,在寺庙里为亡者诵经的声音却响起来,层层叠叠,像海浪,冲刷着现实和梦境的边界。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
他把回忆一场场倒放过去:不愿吵醒他酒后春睡的妻子,对着满地落花凝望的妻子,举着诗卷、故意胡说的妻子,一失手把茶泼了一身的妻子。他想了又想,仍然觉得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寻常事,但是现在,他知道了,就连寻常的美好也会被命运一举夺去。成人世界给他的第一个教育,就是永远地夺走了他的同路人。
康熙十七年,卢氏被葬入玉河的祖坟。这次葬礼,像是纳兰对少年世界最后的告别。很快,他进宫做了三等御前侍从,由于当差谨慎,不辞劳苦,很快连连擢升,俨然有望成为皇帝身边的红人。他续娶了妻子,有了更多的孩子,官场应酬也变得驾轻就熟。纳兰容若成了合格的大人,拥有了权力、妻小、名望和人脉,他本该如此,就像他的父辈一直认为的那样。
但父亲不知道在繁花似锦的环绕下,他的儿子始终是一只失群的孤雁。多年后,纳兰跟随康熙皇帝,护送御驾去到塞外,大漠之中,他仰望雪花从半空飘落,不知为何想起二十岁那年的落花,他痴痴地问雪花:“谢娘别后谁能惜?”
那个人走了之后,还有谁能怜惜你呢?这就难怪你漂泊天涯,乘着万里西风,来到了这落满黄沙的塞外啊。
他也试图再寻找一位知心人。离世前两年,他曾写信给好友严绳孙。他说:这些年来我鞍前马后,为人驱使,心底的块垒已经不是杯中酒可以销尽。也许只有寻一位慧心人可以消除吧。你之前提到的那位,我可以见一见吗?
他仍然失望了。虽然那位女子温婉美丽,有着不亚于他的才华。但他心心念念寻找的,其实不是一个出众的女子,而是一个早已回不去的世界。那个世界里,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一切都那么寻常,却再也无法重来。
情深不寿,多情的人活不久。
纳兰容若是多情又深情的人。
昀在晴天 回复 @远山近水376: @喜马社区
敏涛姐的演说让本就美丽脱俗的古诗添上了无边无际的诗情画意,感恩在声音的世界里遇到你
《〈金石录〉后序》:“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既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 "赌书消得泼茶香"是说李、赵二人赌书争胜负,决定谁先喝茶,赢的人太开心了,笑得前仰后合,茶水都端不稳泼到了衣服上。 不是谁输了罚喝茶!
Nitrolove 回复 @行者立德: 推评@喜马社区
在古代包办婚姻中能够遇到知己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尤其是卢氏这样像宠小孩子一样对纳兰的。可惜,红颜薄命,好景不长。
以前的女人生孩子真是过鬼门关,产后一个月死的,基本都是没恢复好吧
听罢这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不觉的泪流满面……
真是情深不寿,若是能长远下去多好啊
感谢敏涛姐姐
纳兰和卢氏的忌日是同一天,农历五月三十日。而这一天在在农历中并不是每年都有的,可他却是在十年后的这一天随她去了!“钗钿约,恐结他生里”,愿他们可以生生世世在一起吧!
Nitrolove 回复 @錦樣年華水樣流: 推评@喜马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