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阅尽天涯离别苦》：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蝶恋花【王国维】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独白）莫氏：这次分别实在太久，久到静安进门的时候，看到我，明显呆住，过了很久才认出来。他说他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我不是太信，但心里还是欢喜，精神也好了些。指挥厨房做了几样他喜欢的小菜。他说陪我去看花，我心里很震惊。然后我忽然想，可能他们说的是真的。

我就快要死了。

这是1907年，距离辛亥革命还有四年。

王国维得到妻子病重的消息往家里赶，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妻子让他想起两年前给她写的那首《蝶恋花》。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王国维自认为已经尝尽离别之苦，没想到归来，连花树都零落，一派凄凉。他和妻子相对无言，直到春光已晚，天色将暮，两人把这许多年的相思在灯下一一说来，但这点相逢的喜悦，马上就被离愁别绪盖过了。看到愈发憔悴的妻子，王国维意识到，原来人间留不住的，除了春光，还有容颜。

王国维，字静安，近代著名的国学大师。

他出身书香门第，自幼丧母，父亲希望他考科举，但是王国维对传统教育逐渐失去了兴趣，屡试不第，而清政府也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

海的对面，地球的另一边，轰轰烈烈的工业革命，蒸汽机拉动着新兴的资本主义国家，将古老守旧的文明远远抛下。

王国维的家庭在这时候显示出开明又守旧的两面性，开明在于父亲支持他出洋，守旧在于，父亲为他安排了一门亲事，以免他在漂洋过海的过程中有个不测，家中也不至于断了香火。

莫氏就在这种期许下进了王家的门。

（独白）莫氏：父亲告诉我，我的夫婿是“海宁四才子”之一，虽然眼下还没有成气候，但是前途无量。我有点紧张，不知道他是怎样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人物。而我只是个商户之女。

历来有士农工商的说法，商为最末。我担心被我的丈夫瞧不起。

但他却对我很好。

王国维和莫氏是传统的包办婚姻。这种包办婚姻在鲁迅先生身上发生过，在胡适身上发生过，在诗人闻一多身上也发生了。有人激烈反抗，有人阴奉阳违，但王国维平静地接受了。

王国维虽然才名在外，但是几次落第，毕竟挫伤了他的锐气；莫氏虽然接受的旧式教育，但是性情温柔又坚韧。青春年少，新婚燕尔，未尝不甜蜜；而困苦的生活成就了他们的相濡以沫。

多少年之后，王国维回忆这段短暂和美好的时光，在词里感叹：“往事悠悠容细数，见说他生，又恐他生误。纵使兹盟终不负，那时能记今生否？”

——那时候的他们总说来生还要再结为夫妻，生怕彼此错过；但即便有这个运气，如果忘掉了今生，他们也觉得总是一桩遗憾。

在所有遗憾中最让王国维无法释怀的是相守的时间实在太短。

婚后不过两年，王国维便为了生计去了上海；三年后得到资助东渡日本；之后数年奔波，辗转于武昌、北京、南通、苏州。他离开得太频繁、太长久，回头看的时候，妻子的形象定格在“倦凭阑，低拥髻”，已经是个有点哀怨的女子，新婚时的喜悦距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独白）莫氏：我不知道外面是怎样的一个世界，让静安一次一次离开家，离开我，离开海宁。他是个男人，他要养家糊口，他要干事业。他像是条船，漂泊无定，而我是固守的港湾。

我总是看到他的背影，疲惫的，匆忙的，充满希望地奔向远方。那些陌生的地名，因为承载了他的足迹，而逐渐被我熟知。

他从不回头。

有时候我会希望他回头；但有时候我也会担心，会不会有一天，他离开，就不会再回来；或者像传闻中的有些人一样，带回来一个时髦的年轻女子，取代我，作为他的妻子。

莫氏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在清末民初这个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里，抛弃旧式婚姻，抛弃原配妻子的新式人物太多了。

传统被认为腐朽、落后，应该被全盘推翻。人们剪去辫子，松开裹脚布，反抗包办婚姻，向往自由恋爱。

有的人确实因为包办婚姻的无法沟通而痛苦，但是也有很多人，纯粹以此为借口喜新厌旧。当时大多数女性都没有受教育的机会，那些被抛弃的原配妻子被迫失语：没有她们说话的余地，没有人听她们说话，没有人在乎她们的委屈和艰难。

但是王国维不是这样的人。

虽然他也接触到了新思想、新风潮，但王国维并不认为新的就全都是好的，旧的、传统的就都该弃之如敝履，审美是这样，学问是这样，婚姻也是。他的妻子诚然传统，那并不意味着她不可爱。那并不等于妻子就不配得到爱，不配得到幸福。

幸福与新旧无关，爱与新旧无关。王国维一直记着他与妻子的点点滴滴，虽然短暂，但那就像是一盏灯，照亮他漂泊的路。

王国维想接妻子到身边，这样，在结束了一天工作之后，会有人在目之所及的地方等他，莫氏婀娜的影子会映在窗纸上，有牙牙学语的孩子爬来爬去，绕膝承欢，也有少年朗朗的读书声。

他一直想等条件成熟的时候再告诉妻子这个计划，他想妻子一定会高兴，他想妻子也许也会想要见识外面的世界，想要更多与他共同生活的时光，有更多的共同语言，而不是永远困守海宁。

但是死神先他一步，在王国维攒够积蓄之前抵达的，是妻子病重的消息。

王国维这时想起他写的那首《蝶恋花》，那仿佛是个不祥的预兆，开篇就是“阅尽天涯离别苦”，这十年里，他和莫氏都以为终有一日苦尽甘来，能朝夕相守，想不到苦到最后，是阴阳永隔。

归来花树都零落，相对无言，春天已经过到了尽头。

年少夫妻，到这时所有话语都多余。原想过要倾诉的相思，一点点欢愉背后的无穷苦痛，当见到妻子病骨支离，憔悴不堪，才知道自己离开了多久，错过了多少。人间最恨，恨“朱颜辞镜花辞树”。

王国维没有实现对妻子说的“再也不走了”，因为他到家十日之后，妻子便与世长辞。

王国维的诗词集就叫《人间词》，他在词里一遍一遍回忆他与妻子这十年里少得可怜的相聚时光，一次次梦中惊醒，斯人已逝。

“漫作年时别泪看，西窗蜡烛尚泛澜。”

“昨夜西窗残梦里，一霎幽欢，不似人间世。”

“醒后楼台，与梦俱明灭。西窗白，纷纷凉月，一院丁香雪。”

十年聚少离多，就只剩下这些悼亡词，一句一句像鞭子抽在心上，所有悔恨，都来不及，来不及说欢喜，来不及说相思，也来不及说告别。

（独白）莫氏：在看到他眼泪的那一刻，我忽然就释然了。我忽然明白这些年里，他并没有放下过我。虽然我只是个旧式的女子，不能够陪他出去闯荡，虽然在我们这个时代，有很多功成名就的人会以此为借口抛妻弃子。但是他没有。也许我固守在这里，作为航船的港湾，刚好就是他需要的；也许如果我等的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我们就能有机会一起扬帆，并肩见识外面的世界。虽然最终我们没有这个机会；最终我们错过，但是静安，就像我们少年时候许诺过的那样，如有来世，我们再做夫妻。

有时候人会以为还有时间、还有大把时间。工作不等人、前程不等人，而家人、爱人是可以等的，他们总在那里，无论什么时候回头，他们都在那里。一直到失去，才知道什么叫追悔莫及。

原来缘分如此浅薄。

如果王国维早一点醒悟，早一点将妻子接到身边，哪怕条件艰苦，但能够相守，总好过等候，也许让莫氏煎熬到“精魂先魄去，凄凉病榻无多语”的就是那些绝望的、无望的等候。

但是都太迟了，花已辞树，朱颜辞镜，余恨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