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鱼儿·双蕖词》: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

《摸鱼儿·双蕖词》: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

00:00
14:44

摸鱼儿·双蕖词【元好问】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

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

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人间俯仰今古。

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

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

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完整文稿

(独白)女:现在我们能去哪儿呢?我只想逃到你身边去,一起造一个家,就这么住到天荒地老。可是你的家人不要我,你的家里没有我的位置。那么,逃到外面吗?外面每一天都有城池沦陷,整个世界都在家破人亡,谁让我们生在了一个乱世呢?有人死于饥荒,有人死于战乱,但是,如果我说,我愿意为了爱情去死,他们一定觉得我疯了。


可是,除了死后的世界,哪儿还容得下我们干干净净造一个家呢?


大名府的一对小儿女,因为私情不如意,忽然有一天销声匿迹。家人四处寻找,以至于惊动了官府。直到这时,大家还以为这是一场普通的私奔事件,发动人手搜查两人的下落,却一无所获。夏天在焦虑之中过去,直到秋天来临,人们去荷塘里采藕的时候,发现了两具尸骨,原来这对失踪的小儿女早已悄无声息地投水殉情,他们消融在荷花荷叶之中,除了褴褛的衣衫,再也没有留下任何遗物。然而第二年,这片荷塘里所有的荷花都是成双成对,并蒂开放。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

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

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人间俯仰今古。

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

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

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十几年后,元朝贞祐四年,大诗人元好问听闻了这对小儿女殉情的故事,写下了这首著名的《摸鱼儿·双蕖词》。这时,他身在河南,刚刚从一场惨烈的屠城之中逃脱。经历惨祸的正是元好问的老家忻州,蒙古大军来袭,几天之内,十几万条生命湮灭在刀锋和烈火之中,大军撤退三十日,城下的鲜血仍然未干。幸存者如同惊弓之鸟向南逃去,元好问一家也在其中,但他的哥哥元好古永远地留在了忻州城下,罹难时刚满二十九岁。


二十九岁,一个人的年纪在十几万人的死亡面前变得不值一提,连同他的爱情、遗憾和心愿,都不值一提。战争像收割麦穗的镰刀一样,夺走数以百万计的生命,抹平七情六欲,只剩下一片焦土,爱与恨都变成空白。元好问想,生死面前,其他的一切都变的微不足道。


然而,就在河南,他遇见了同样避兵到此的李用章,并从李用章口中听到了这对小儿女殉情的故事。这令他重新思考生死问题——如果爱情与死亡迎头撞上,你会选择尽可能地保全生命,还是为了爱情不顾一切,即便它显得虚无缥缈,毫无意义?


最后,元好问用一首《双蕖词》回答了这个问题。不仅是回答十几年前殉情的小儿女,也是回答他刚刚经历过的生离死别。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元好问用一个问句开启了这篇传世经典,因为,生死问题太重大了,他并不是从落笔的一开始就有答案。他也要慢慢地写、慢慢地想。于是,元好问先不说生死,先说眼前的莲根与莲心。


莲根折断,彼此之间仍有丝丝缕缕牵连着,如同不能相守的情人,仍然相互思念,而他们心中的苦楚又有谁能懂得呢?要分开莲花,剥开莲蓬,碾碎莲子,才能明明白白尝到莲子中间的一点苦心,恋人之间的幽微隐晦,无法为外人道,甚至无法被至亲的家人理解。也许正是因此,他们才不得不投身荷塘之下,化为水底的一对幽魂。


“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

第二年的荷塘花开并蒂,来来往往的人,想必都会说:“看啊,这就是那对小儿女化成的。”直到此刻,这一对小儿女才能够光明正大地做一对爱人,没有非议、没有阻挠、也没有离别地做一对爱人。为此,他们不惜拿出自己的生命来做交换,明知生命至为宝贵、永不重来,但是,爱,在这对年轻人看来,同样是至为宝贵、永不重来。


于是他们做出了这个对等的交换:用生命来换爱。


元好问的感受想必十分复杂,一方面是痛惜,另一方面是愕然。


刚刚从一场浩劫当中逃脱的他,亲眼看见千千万万人是如何挣扎着、嘶吼着求生,而又旋即被不幸的命运迎头赶上,陷入死亡的幽谷。活下去,哪怕下一秒就会被夺走呼吸,这是人的本性,也是乱世中几乎唯一的坚守。


与此相比,这对殉情的小儿女主动放弃了生命,令人五味杂陈。元好问十分沉痛地说:

“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

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既然能够花开并蒂,说明老天爷已经允许了他们的爱情,那为何却不能让他们白头相守呢?如此的遗憾,比起在寒烟中徘徊的谢灵运,比起沉入湘水的娥皇女英,更为沉痛断肠。


无端的命运,无端的生死,无端而起的战争,无端失散的爱情,这些,恰恰是那个时代大部分人生活的写照。无论是在屠城中极力求生的平民,还是荷花塘下自愿放弃了生命的小儿女,所作所为,看似背道而驰,实则都被“无端”二字所捉弄着,摆布着。他们在极力争取的,不过是抓住一些“恒定”的东西,能让他们感到此刻尚有一点光明。


屠城中的平民试图抓住生命,大名府小儿女试图抓住爱情。


(独白)女:有人说情情爱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值得付出一条命去。你看,那些在战火里逃难的人,有多少人为了活下来抛妻弃子,大难临头各自飞。一个人的生命逐渐消失,就是从抛下自己爱的人开始的:爱情不重要,可以抛弃,亲情不重要,可以抛弃,乃至于父母之情,公理道义,统统虚无缥缈,可以抛弃,从这一刻起人就不再是活人了,他只是一具会呼吸的行尸走肉。你说情爱缥缈,但它是我心里唯一的那盏灯,我要它亮着,哪怕要用性命去点着它。

生逢乱世,一个人的生命太脆弱了,这对小儿女主动地选择了死亡,就此将自己奉献给了某种永远的光亮,也就是他们所信仰的爱情。


元好问用了一个很重的词来回应这种坚贞,他说:“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


俯仰之间,多少古今之事已经化为陈迹,多少人的身躯已经被黄土掩埋,但是他们当年那一盏心灯,一番幽恨,却从未埋于黄土。即便到了海枯石烂之时,爱情仍旧维持着它的光亮。


贞祐四年,当李用章和元好问在河南的寓所里谈起这段故事时,我相信他们的心中,一定也怀有未曾出口的自问:

“支撑我们在乱世中来去的那盏心灯,究竟是什么呢?  ”


元好问和李用章身为汉人,出生之时,却已是金国女真人统治的时期,心理上,早已认同金国便是自己的祖国。而现在,蒙古人长驱直入,连这个异族的祖国,都已经朝不保夕。如果以民族身份为心灯,他们随时可能沦落为第二等,甚至第三等公民。如果以功名利禄为心灯,金国的一官半职,很快便会像被攻破的城池一样覆灭。如果以诗文学问为心灯,固然是好,但巨变的时代早已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何况一次次的躲避兵祸,流浪迁徙,已经令他们家财耗尽。


这一年,元好问二十六岁,李用章尚在中年,然而,面对着茫茫山河,夕阳残照,他们已经生出了深刻的无定之感。


如果真有那样一片荷塘,水下是永恒的,宁静的居所。那么,他们倒还真有几分羡慕那殉情的小儿女。


因此,在《摸鱼儿》这首词的最后,元好问像一个流连在梦境中,而又深知自己在做梦的人,发出了无限的悲惋之声:

“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前一句还在信誓旦旦地说海枯石烂情缘在,转眼间,元好问已经从西风中听见了流逝的声音。他说,韩凭夫妇死后化成的那棵相思树,年复一年,如今恐怕早已在西风中凋零殆尽了吧。那么,停一停,把船停一停吧,让我再看一眼这片开满了并蒂莲的荷塘。我恐怕下次再来的时候,那吹落了相思树的西风,又要带走这满塘的莲花了。


时代终究处在动荡之中,元好问深知爱不是永恒的答案,就算人们前赴后继,拼上心头血去点燃,大多也不过是一时的光亮,都将残破不堪的零落在世间的风雨里。但元好问仍然坚定地写下了那句流传千古的:“海枯石烂情缘在”。


这是他送给成年人的小小童话。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听hua开的声音

    没有爱确实如同行尸走肉

    远山近水376 回复 @听hua开的声音: 没有信仰的人才是真正的行尸走肉,爱也是一种信仰。

  • 鹅梨啾啾

    “活下去,哪怕下一秒就会被夺走呼吸”

  • 暖风过境_uL

    总觉得这首词的乐感不是很强,读起来不是很顺。

  • 夭夭H

    我喜欢的人去和别的女人搞在一起了,他不喜欢我了

  • 永远的追梦人YYDZMR

    提到元好问,就想起他的《雁丘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昀在晴天 回复 @永远的追梦人YYDZMR: @喜马社区

  • 康平易

    👏

  • 萍水相逢_m3a

    爱情是奢侈品

  • 修白鱼

  • 1319931otww

    讲的真好

  • 悦言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