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去婢》：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赠去婢【崔郊】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独白)婢女：我是被四十万钱卖进襄州刺史府的。入府那天，前一辆车装满了钗环首饰，后一辆车装满笙箫琵琶，我坐在珠光宝气中间，也像是一个会呼吸、会眨眼的物件儿。车前车后挤满了仆婢，我听到她们羡慕地说：真豪华啊，明明是买个婢女，却像是娶个娘子。只有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被心爱的人娶进门了，我再也做不了他的娘子了。绝望忽然抓住了我。我恨自己，就算穷得一起讨饭，也好过陷在这深宅大院里，做一个任人摆布的物件儿。

唐朝德宗年间，一个婢女被卖进襄州刺史的府邸，我们不知道她的名字，至于她前半生的故事，和后半生的结局，也差一点就湮灭在深宅大院里，从此再也无人知晓。

然而，一首诗改变了她的命运，把她从深深的侯门中救出来，与恋人再度团圆，他们得以幸运地消失在历史中，而不是作为一桩悲剧被铭记。

这首诗来自于她的恋人，秀才崔郊。崔郊的生平故事也无从查考。可以说，我们差一点就不会知道这对恋人存在过。他们是小人物，却奇迹般地被一首诗打捞起来，浮出历史的海面，这一首短短的七言绝句，是他们一生的沧海遗珠，让他们的悲欢离合永远留在了《全唐诗》中。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当崔郊遇见自己的心上人时，他只是一个小书生，寄住在汉南，与姑母时常走动。在姑母家里，他不可能不注意到那个女孩子，她的美貌惊艳汉南，更不要说她还有一副好歌喉，当她沉醉地拨动琴弦，轻声歌唱时，那些只在传说中存在的美人仿佛在她身上复活了，金谷园中的绿珠，中秋月下的貂蝉，可曾有这样的轻歌曼舞，可曾有这样的明眸善睐？年轻人陷入恋情，往往就是一瞬间的事，而后，便天真地相信什么力量都不能把他们分开。

就像阮咸，这位魏晋时代的名士，年轻时也曾经对姑母家的婢女一见钟情。后来，姑母搬家离开，带走了婢女。当时，阮咸正为母亲守孝，得到消息的那一刻，什么礼法的规训、世俗的非议都被他抛诸脑后。他借了客人的驴，连丧服都没脱，就动身去追她。两个人同乘一驴，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家。恋人回到身边，阮咸才又想起了礼法，找补着说：“这是为我家传宗接代的人，可不能失去啊！”

我们遇到爱的方式，往往是相似的，但错过爱的方式却可能有千百种。阮咸听说恋人离去，可以立刻跳上驴去追，然而，同样的消息传到崔郊面前，他却只能愣在原地。他的心上人被姑母卖进了一个响当当的权贵之门，襄州刺史于頔的家。

唐朝人的笔记小说里，于頔被称为于连帅，这是对地方高级长官的尊称。这位于连帅俨然是汉南的土皇帝，借着平息叛乱的由头，大肆收买武器，招募军队，手下的人稍有差错，便被军法从事。他的骄横天下闻名，人们甚至造出了“襄样节度”这个词，专门来指代那些横行枉法的封疆大吏。

崔郊的心上人落进于頔府中，何异于落进虎口呢？崔郊没有虎口拔牙的勇气，但少年人的一腔热忱却让他无法认命、无法放下，日夜被无能为力的痛苦煎熬着。自己是自由之身，尚且如此，那被困在深宅大院里的心上人又该如何难过呢？从前，崔郊沉醉于她像绿珠一样的美貌和脾气，而现在，他却担忧她和绿珠一样走上绝路。

“绿珠垂泪滴罗巾”，这句诗中提到的绿珠，是晋朝富豪石崇的宠妾，她美艳动人，一曲笛音足以令人心动神驰。没有人能逃脱她的魅力，无论是爱人，还是敌人。石崇的政敌孙秀就是在绿珠的笛声中心动神驰的那一个，他倚仗权势，点名索要绿珠，石崇愤而拒绝，不久便被下狱。他明知这噩运来自于谁，却只能不无遗憾地对绿珠说：“我今天为你而获罪了啊。”

绿珠泪流满面，她回答了一句同样直接，却决绝无比的话：“那么，我就为你而死。”

百年离别在高楼，一代容颜为君尽，绿珠当着石崇的面纵身一跃，坠楼而亡。

崔郊寝食难安，他很清楚心上人的刚烈个性，也在漫长的煎熬中做出了决定。无论如何，他希望她活着，不要学绿珠，为了夭折的爱情赌上自己的生命。他写下了这首《赠去婢》，等待着寒食节的到来，那天，闺中的女子相约出外踏青，也许，他等在府邸门口，便能看见自己的心上人。

(独白)婢女：那是他吗？骑着马，在柳树下徘徊的那个人，他瘦的脱了相，只有眼睛里还燃烧着昔日的热情。我惊叫了一声，跑过去，抓住他的马鞍。我们紧紧抱在一起，但好像再怎么拥抱，也触碰不到对方。我们已经隔着一条波涛汹涌的银河。我努力擦干眼泪，问他：你还记得昔日的誓言吗？他沉默了，从怀里掏出一封折好的诗笺，他说：这是我的回答。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古人常用萧郎来代指情郎，它来自秦穆公小女儿弄玉的传说，弄玉嫁给了风流多才的萧史，两人奏乐相和，引得彩凤翩翩起舞。最后，这对神仙眷侣便骑凤而去。传说如此旖旎，现实却冰冷无情。一道侯门将有情人分隔两地，它像海水一样深不可测，也像海水一样冰冷无情，我们的爱情，我们的悲欢，在它面前不过是一点微弱的声音。就算碰得头破血流，也无法撼动它分毫。所以，崔郊说，忘记吧，从此把我当成一个陌路人，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好好活着。

这首诗是用了极度的克制写成的，克制像一剂良药，将个人化的苦难提纯了，变成了一种普遍的遭遇，以至于古往今来，但凡被门第相阻隔的爱人们，都会发出同样的感慨：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这两句诗看似在波澜不惊地叙述一个事实，而水面之下，却包含着巨大的反差：权力与爱情，萧郎与陌路，过往与现实，一重一重的对照形成了强大的张力。以至于你可以将它理解为不同的主旨，有人从诗中读到了诀别，有人读到了讽刺，有人读到了认命，有人读到了誓死不渝的决心。

不知道婢女的新主人，那位生性暴虐的于頔从中读到了什么，但他确实读到了。

有人妒忌崔郊，将《赠去婢》在宴会上宣扬开来，很快，它就传到了于頔的案头。就连身边的侍从，也无法判断于頔会怎么发落这对苦命鸳鸯，他读完诗，只说了五个字：“把崔生叫来。”

(独白)婢女：我听说崔生被传进了府中。我知道事情败露了。这一刻，我反而感受到一种解脱的快乐。我看着楼外的那棵桃树，一阵风吹过，飞花如雪，每一片花瓣都那么潇洒而自由，当年纵身一跃的绿珠，也是这样吗？也许在半空中飞落的时候，我也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吧。

崔郊战战兢兢地进了于頔府，没想到，于頔见了他，一握手，说道：“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就是你写的吗？四十万钱不是什么大事，你要是早些修书一封，告知于我，我早就将这位婢女归还给你了。”

接着，他命人将婢女装扮一番，另外送了她不少首饰钗环，对于两个毫无根基的年轻人来说，得到这笔资助像是发了笔小财。他们简直不敢相信，就在命运的风波差点毁灭他们的当口儿，竟然能轻轻一握手，归于皆大欢喜。他们做好了余生长恨的准备，却在于頔的成全下，收获了现世的美好因缘。

李安说：伟大的爱情，必然有伟大的阻力。但《赠去婢》却并不是爱情的胜利，它并非在讲一个不法权贵，被坚贞的爱情震慑，自惭形秽地从崔郊和婢女的故事里退场。恰恰相反，它是于頔主动的成全。这位节度使摧毁过很多小人物的命运，也用他雷厉风行的手腕兴农田、修水利，挽救过无数小人物的命运。面对崔郊和婢女，他深知只要自己动一动手指，他们便会遭遇灭顶之灾。但那有何必要呢？相反地，他只是松一松手指，这对年轻人却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何乐而不为呢？横行无忌的于頔，在这一刻表现出了对命运的悲悯和洞察，崔生和婢女，是他面前的小人物，其实，如果更高的权力向他压下来，他又何尝不是小人物呢。

多年后，宪宗元和年间，大诗人白居易的一封奏表，无意中补全了事实的另一面：“时议云，前件所进者，并是于頔爱妾，被普宁公主闇欲选进。”

我听说宫里新进的歌舞人，原是于頔的爱妾，却被普宁公主送进了后宫。建议皇上赐还给他，而不是出于补偿，给于頔这样的恶人擢升官位。

这时的于頔，早已失去了“襄样节度”的威权。为了显示恭顺，他为儿子求取公主，又被公主夺取爱妾，在家中忍气吞声，在朝中举步维艰。权力的天平一朝倾覆，他也成为了一个需要被成全的小人物。

再回头看《赠去婢》，诗的世界和现实奇妙地相互映照起来。真实的于頔在接连贬谪后死去。然而，崔郊和婢女却在诗的世界里拥抱了幸福。漫长余生里，他们大概也会像所有情人那样赌气、争吵。但曾经这段一入侯门，失而复得的经历，是他们永不失散的保证。在权力的高压之下，仍不熄灭的爱情，像心头一点烈火，足以令我们一生就着那火光取暖。希望他们用那笔小钱，好好地安置了人生。这是另一个曾经拥有权力，却毁于权力的人，力所能及的成全和祝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