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手镯
作者:孙阳
的确如此,这儿似是比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拥挤和肮脏。洗手间充斥着刺鼻的尿骚气,大人们骂骂咧咧,提溜着因肚子饿而哭闹的孩子,赶集样进进出出。随着人们频繁的流动,气味弥漫在整个候车厅。过道里尽是烟头、果皮和食品袋。墙角坐着一排农民工,面容疲乏,其中几个妇女背上系着孩子,闭眼斜趴在铺盖上。长椅上坐着几对学生模样的情侣,依偎在一起,他们背着双肩包,拉杆箱放在身旁。靠窗户的软皮沙发上,几位西装革履的男人和身穿呢子大衣的女人谈笑风生,看上去光彩熠熠,甚是体面。喇叭里不时传出工作人员的斥责声,吓得那些扶着小孩在墙根撒尿的妇女,猛然颤抖一下。混乱。各种嘈杂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沉重且浑浊的喘息声,笼罩着整个大厅。当然,这已是十五年前的情景了。那时蒲宁还在上大学,每逢过年都要挤火车回家。如今已大不同往昔——益城火车站早已出脱成地标性建筑了。
蒲宁在站口下了大巴,冷风如冰,直钻胸口,他不由打了个寒颤,缩着脖子,将夹克拉链拉到顶。这时,他看到右边的玻璃墙下蜷缩着一个流浪汉,裹着破烂的被子,许是睡着了,一片黄叶沾在他脏污的长发上,看上去宛如少女的发卡,没准就是发卡。他带了口罩,看不到脸。蒲宁走过去,给他的胳膊下塞了十块钱,沉思片刻,又将十块抽回来,重新塞了一百块。别误会,蒲宁自语,我不是做慈善,我没那么伟大,我的目的只是为此行顺利些,算是一种仪式,一种信仰,一种祈祷吧。
测温、扫码、登记,经过一系列安检,蒲宁进了候车厅。大厅里只有稀稀拉拉的一些乘客。戴着白色口罩、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在眼前不断地晃来晃去。喇叭里反复播放着防疫宣传知识和温馨提示。蒲宁在角落按摩椅上坐下,耳机里朴树的嗓音清澈如水,《平凡之路》温暖而忧伤。一只白猫窝在不远处的广告灯箱上,假寐似的,刚看一眼,它就睁开眼盯着蒲宁,宝石样儿的绿眼睛射出迷幻的光。哪来的猫呢?蒲宁站起身,往四周看了看,又坐下去。益城到上海,乘火车得十五个小时,特殊时期乘客少,票价低,蒲宁选择了硬卧,这样他就可以好好睡一觉,等火车到站时,自己看上去更体面些。
于蒲宁而言,陈薇并不是陌生人,只是从未谋面而已。他们每天都会在早中晚问好,夜里聊三个多小时,并互发一张当天的照片。一年来,他们几乎成了彼此最亲密的人,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多次计划着婚后的生活。疫情终于稳定下来了,她邀请他来上海见面,然后跟她去见她的父母。
因寻对象这件事,蒲宁已经差不多一年没有在家里住了。他受不了母亲无尽的唠叨,你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安排的相亲也不去,我什么时候才能报上孙子啊?她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已经把你拉扯大了。蒲宁受不了母亲这样的对比,就好像这么些年社会没有进步、时间从未走动似的。这三十多年来,他所有的事情都是母亲安排的,出门穿什么衣服,和哪些同学玩,选文科还是理科,上哪所大学报考哪个专业,在家门口就业还是去省城闯荡……正因如此,蒲宁觉得自己从小到大都身陷孤单当中,那种孤单随着年龄的增长,在他体里逐渐长大,无休止的喧嚣,仿佛一颗蓬勃的心脏从不会间断或休止。
蒲宁记得最后那次和母亲说话,是在一次激烈的争吵当中。那是他第一次顶撞她。受够了!你不要再说了!他不可抑制地大喊,其他事情我都听你的,唯独恋爱这事儿不行,我要自己做主。他说,我要去追求自己喜欢的生活,像个正常人一样的生活,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母亲平复情绪,语重心长地说,其他事情可以商量,唯独自由恋爱这件事不行!蒲宁甩上门,逃离了家。他在外租了一间房子,白天上班,晚上听古典音乐,读一些关于历史人文的书籍。他把这种状态称为生活本身,尽管其中隐含着不易觉察的永恒的孤单。母亲下岗多年,早晚在桥下摆摊卖馄饨,有空就来看蒲宁,叫他回去住,而他都躲在屋内,对她的喊叫声和敲门声听而不闻。
现在想起那一幕,蒲宁每每都觉得有种不可名状的愧疚与无奈,莫须有的悲伤吞没了他,使他喘不过气来。不过幸好有陈薇。蒲宁搬出来一个多月时遇到了她,他第一次尝到了恋爱的味道,像小时候吃虾条一样兴奋。她散发着独特的光芒,使他对未来的生活无限憧憬。从他们第一次在微信里互致问候,彼此以“摇一摇”的方式撞到对方,算起来整整一年了,明天刚好是第一个纪念日。一年来,他们一步一步共同编织幸福与爱的蜜网,他觉得,这才是清晰而又明朗地活着,才是真切地体悟生命意义的过程。
蒲宁将背包取下,放到床铺上。他几乎没什么行李,包里装了三个口罩,一瓶免洗洗手液,一瓶矿泉水,两块面包,还有一个墨绿色的小盒子,那是他带给陈薇的礼物。他将贴着车厢壁、立起的弹簧座椅按下来,坐了上去,环顾四周,他因车厢里就他一个人而感到幸运。在嘈杂的城市里,反而感觉不到声音的存在,而在这空荡荡的寂静车厢里,声音却像阳光一样,每一次挥洒都使人感到莫名的幸福。
蒲宁并没注意到不远处的那个男人,他斜躺在床上假寐,一款深蓝色的大衣盖在身上。他是紧随在蒲宁身后上了车的。蒲宁悄悄地将口罩往下拉了拉,露出鼻子。窗外匆匆掠过的大片田地和水池使他感到惊讶,不时会看见一排排整齐的瓦房和院前硕大的玉米仓,一股大地上经久不衰的芳菲之气扑面而来。他想起四岁那年,第一次回奶奶家的场景。立春刚至,乡下就变得柔软而亲切,像刚做好的抹茶蛋糕。那种特有的景象让他兴奋不已,香甜的空气新鲜得仿佛多给他加了一叶肺,他觉得舒畅极了。可他的母亲不允许他在奶奶家住,更不可能让他和乡下的小伙伴一起奔跑玩耍。他记得最后一次回去,是因奶奶被家里养的牛给踩死了。那天的牛不知犯了什么病,从奶奶手里挣脱缰绳,撒欢跑了出去,还没等奶奶反应过来,牛又冲了回来,把奶奶顶得飞起来,重重摔到地上,朝奶奶肚子狠狠踩了一脚。听见惨叫声,爷爷赶忙提着裤子从茅房跑出来,一口黑血喷出,奶奶就断气了。那天下午,爷爷就把牛卖到了镇上的屠宰场。第二天早上,爷爷再也没有醒来,就那样睡去了。
蒲宁一直很兴奋,没有任何睡意。他坐在窗前,拿手机看上海的旅游指南,他发现自己对这座城市竟一无所知。外面的世界太大了,这些年自己总是规规矩矩的生活,从未有过出省游玩的体验,更不用说独自一人了。这是一次去往世界的旅途,他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世界之外。这是第一次,接下来肯定会有无数次光顾上海,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了解到关于这座城市的一些信息,未免有些遗憾,但幸好不晚。他认真消化那些信息,他不想因自己的无知,而影响陈薇与他会面的第一印象。
过了许久,蒲宁将手机揣进兜里,躺到床铺上,又把被子拉开,盖在身上。沉重的疲惫终于遏止了他的想象,将他推入梦乡。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窗外变得一片朦胧,昏暗的灯光涂抹在他的脸上,看上去像是一张泛黄的旧报纸。不知过了多久,火车减速驶进一个小站,缓缓停了下来。刹车的一瞬间,蒲宁忽地醒了,他觉得自己睡了很久。他掀开被子,起身坐到弹簧椅上,这时才看到了那个男人。男人坐在床边,穿着一身笔直挺立的西装,戴着一条深蓝色领带,他的大衣折叠好放在床铺上。男人看到蒲宁,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他的眼睛里迸射出一股盛气凌人的气息,使蒲宁赶忙转过头,躲闪开他的目光。一种莫须有的慌张感生发出来,于是蒲宁又将头转向窗外,望着茫茫黑夜。
几分钟后,一位齐耳短发的女列车员出现在过道里,拿着一个黑色皮包,召唤旅客们换卧铺票。她戴着口罩,看不到容貌,但身段气质,有种恋爱的味道。换票啦,睡着的都醒醒!她急切地喊着,起来换票啦!她的喊声在空落落的车厢里,完成任务似的游荡了一圈,仿佛早餐铺子老板娘,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扯着嗓子吆喝了那么几声。她走到那个男人跟前,拍了拍皮包,于是他将车票交到她手中,换来一张银行卡模样的卧铺牌。她把票按位置插进皮包里,然后走到蒲宁跟前,带着一种执法者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蒲宁赶忙从屁股兜里拿出车票,递给她。换完票,她又神情漠然地离开了车厢。这哪是恋爱的味道,蒲宁想,分明是被人踹了的感觉。蒲宁小心翼翼地偷瞄那个男人,他正低头看手机,一瞬间抬起头,神秘的笑脸与蒲宁的目光交汇在一起,蒲宁一下子不知所措,赶忙移开目光,同时动作有点慌乱,胳膊撞到桌角上,麻疼感使他咧嘴“嘶——”了一声。
过了一阵,蒲宁站起身,朝两截车厢连接处的吸烟区走去,他路过那个男人的床铺时,心里咯噔一下,想扭头看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排斥,快速走了过去。火车忽然拐了一个弯,抛出一条弧线,蒲宁一下子没站稳,一个后趔趄差点摔倒,抓住床架才恢复了平衡。他在吸烟区摘下口罩,点燃一根烟,小心翼翼地吸起来。他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点点亮光,思绪陷入无尽的想象中。与陈薇说好在车站会面,但见了面应该怎样做呢?第一句该说什么呢?该不该拥抱一下,或者给她一个热吻呢?这些想法都让他感到难为情,有种不可名状的羞耻感。或许应该轻描淡写地伸出手,微笑着问好,然后她可能会问他,路上都还顺利吧?饿不饿,想吃点什么?等等一些类似的话。他接着应该说,嗯,但是接下来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网络奔现原来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啊。想到这些,蒲宁觉得自己突然浑身变得燥热,对接下来的行程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他为自己有了这样一种感觉而羞愧。他摇了摇头,遏制住对于虚无之事的想象,扔掉烟蒂,推开卫生间的门。
这时,一个白影忽地窜了出来,一闪而过,吓得蒲宁尖叫一声。一只猫,是候车厅里那只白猫?蒲宁感到惊讶,不会吧!它怎么上来的呢?管它呢!他走进卫生间,关上狭窄的厕所门,上锁,打开水龙头,用凉水洗了一把脸。他想起昨晚他们的聊天。她问他这次如果顺利的话,打算待几天,她希望他多住一段时间,她说,一起去爷爷奶奶家里转转,姥姥姥爷也想见见你,另外至少应该把上海有名气的景点都逛一遍,如果有时间,再去浙江、江苏那边看看。蒲宁说,至少可以待十天,给公司领导已经说好了,把以后的假都攒到一起休,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这次浪漫之约当中。蒲宁为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而感到高兴。但此时,不知为何,他竟有一丝慌乱,就像做了错事样,生怕受到训斥。
有人拍厕所门,将蒲宁从梦境中拍醒了。稍等,马上好!蒲宁赶忙喊了一声,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然后打开了门。他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正是刚才那个男人,神秘笑着,朝他点头。蒲宁露出尴尬的表情,极不自然地躲开他的目光,伴随着车厢的颠簸,摇摇晃晃地跑回床铺。这时,他看到旁边的床铺上坐着一对男女,他们什么时候出现的呢?蒲宁想,或许是临时从硬座调整到硬卧的。他看到女孩板着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恼怒的表情,显然她是生气了。男孩难为情地咧着嘴,一副很窘迫样,他刚伸手搭到女孩肩膀上,却被她猛然甩开了。拿开你的手!女孩喊了一声。
女孩很漂亮,但单说长相,却也并非惊为天人,这种长相的女孩子在大城市里比比皆是。但她的穿着打扮足够让人耳目一新,尤其是耳朵上那一排形态各异的耳钉,并且她画了浓妆。男孩看起来就很普通了,上身穿着格子衫,下身是一条灰色运动裤,稚嫩的脸颊上冒着几个青春痘,发际线后移的速度似乎比他成长的速度还要快。不一会儿,女孩歪着头打盹了,男孩用手将女孩的头小心翼翼地扶到他的肩膀上,呼吸也变得格外小心。男孩咧着嘴,幸福的笑容溢满脸。蒲宁一直偷偷地窥视他们,似乎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心情渐渐变得湿润而激动,他知道,在几个小时以后,他将会和陈薇这样依偎在一起,一样的热烈、浪漫,那种滋味儿使他对接下来的行程重新充满期待,似乎正在奔向一个开满鲜花的甜蜜境地,陈薇就在那里等他。
蒲宁突然想起带给陈薇的礼物,于是从包里取出礼盒,拽开上边系着的淡黄色丝带。他这么一拽,同时将自己拽进了一个绝望的境界,他发现盒子里的礼物不见了,这才突然意识到,刚才丝带的系法和之前不同。他觉得像是有人在跟他开玩笑,但摆在面前的事实给予他重重一击,天真的火苗瞬间熄灭。他赶忙拿起背包,拉开内链,伸手去摸,现金和身份证都还在,只有他给陈薇带的手镯丢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快要爆表了,火车仿佛正在下沉,无休无止,一头扎进深海里,淹没在黑暗中。之前,蒲宁只知手镯是母亲收藏的,是传家宝,直到去年母亲阻止他自由恋爱,才把手镯的真实来历告诉了他。此手镯乃乾隆年间的翡翠手镯,乾隆爷赐予祖上,经几代人传下来的。此款手镯,采用传统的镯形款式,充满古典韵味。手镯圆润饱满,外圆、内圆、环圆,为“三圆合一”。翡翠质地缜密,素面无纹,绿色分布匀称。最神奇的是,据传在雨夜时,附耳细听,翡翠中便有声音,细如雨丝,幽幽瑟瑟,如僧人低语呢喃,如隔墙的古琴之音。到了外祖父手中时,声音全然消失了,不知其缘由。外祖父膝下一儿一女,儿子于清华毕业,后留美定居纽约已有三十余年,期间回国看望父母不足六七次。这些年一直是母亲照看二老,自然将翡翠手镯传到她手中。母亲说过,只要蒲宁一切听从她的安排,就把翡翠手镯传给他,送给未来的儿媳妇。蒲宁当然不会答应,他知道,那手镯迟早都是他的,因为母亲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出发前,蒲宁趁母亲出摊不在家,悄悄溜回屋,从保险柜里取出那个古朴的木盒,拿出手镯,小心翼翼装进双肩包,将盒子放回原位,又去礼品店买了精美包装盒,带着上路了。可是现在手镯没了。
不好意思,蒲宁对青年男女说,不好意思,打扰一下。那个男孩缓缓睁开了眼睛,困惑地环视四周,又将目光移到蒲宁脸上。他可能睡着了,但也许只是假寐。蒲宁问,你刚才见有人进来过吗?男孩眨巴着眼睛,说道,你不是也一直在这里吗?他的声音很小,似乎害怕吵醒女孩。不是,蒲宁说,我是说之前,我那会去厕所了。那我不知道,男孩不耐烦地说,我们才从别的车厢转过来。蒲宁的眼睛空洞地望向四周,像是自言自语似的,我的东西丢了,不知道被谁偷走了。他的声音颤抖着,像车厢喇叭里传出的防疫宣传一样断断续续。男孩的目光里流露出一种认为蒲宁的行为是莫名其妙的表情,他不去理会他,闭上了眼睛。
蒲宁纠结了一阵,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朝那个男人走去。您好,打扰一下,蒲宁觉得自己的声音像车厢一样颠簸个不停,他停顿了一下,看着他,您刚才看见有其他人进来过吗?男人抬起头,笑了笑,然后放下手机,看着蒲宁。蒲宁这才看清楚眼前这个男人,他长得白净帅气,眼睛明亮而深邃,笑容里映射出一种暖阳挥洒般的光辉,使人着迷。蒲宁重复道,您刚才看见有其他人进来过吗?男人没有吭声,脸上浮现出一种迷惑的神情。很明显,那个男人听不懂蒲宁的话。蒲宁觉得他一定是故意刁难他,那目光后掩藏着某种狡黠和欺骗。他甚至确信,他的手镯一定是被他偷走了,但他害怕他那双盛气凌人的眼睛,还有他那神秘诡异的笑容。蒲宁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这种情况下要冷静,要忍耐,就好比一场冠亚军争夺赛,选手实力相当时,拼的便是心态,谁先乱了阵脚,谁就一定会输。您刚才看见有其他人进来过吗?蒲宁继续重复了一遍。男人依旧微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根本不知道蒲宁在说些什么。去他娘的!蒲宁扭过头咒骂了一声。他不想再看到眼前这个男人,他恨不得揍死他。
蒲宁回到床铺边,按下弹簧椅,坐了下去。此刻他的心里异常混乱,似乎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脑海里蹦出的画面不是那个手镯,而是那个男人脸上神秘的笑容。他伸出手,朝自己的额头狠狠拍了一巴掌。蒲宁这么一拍,把旁边那对小青年给拍醒了。女孩吓得一激灵,头撞到了男孩的下巴上,男孩“咝——”了一声,捂住下巴,狠狠地瞪蒲宁,气愤地说,你为什么不去隔壁车厢找找呢?什么?蒲宁有些困惑。这节车厢里还有其他人?男孩耸了耸肩。蒲宁茫然地看着男孩,他发现那个女孩一直在看他,于是把目光也聚到了她身上。他觉得她的表情给人一种迷惑的感觉,就像窗外的夜晚,虽黑暗一片,看不清是山川还是田地,却始终给你无限的遐想空间。是个不错的主意,蒲宁自语,然后站起身。
蒲宁来到下一节车厢。一对老年夫妇坐在床铺上,带着老花镜,每人手捧一本书,认真地读着,跟前放着一瓶可乐和一瓶雪碧。最后一个床铺旁的弹簧椅上,坐着一位戴头巾的年轻母亲,蒲宁经过时,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少数民族的姑娘?大一点的孩子蹲在她旁边,手里拿着一辆小汽车,四个轱辘贴着地面摩擦,一松手,跑前去撞到了床腿上,咯咯笑着,玩得不亦乐乎。小一点的孩子可能还不会走路,放在床上,光溜溜的屁股,看着都冷,裤裆里的小玩意儿像一截腐竹,似乎睡得香甜。看起来都不像啊,蒲宁想,翡翠手镯这会儿究竟是躺在谁的兜里呢?也不指望那个带着执法者目光的列车员帮忙,即便告诉她,她也是一副慵懒样儿,就这么几个人,走走过程罢了,没准儿还埋怨扰了她的美梦。嗨,被踹了的人都是那样儿,蒲宁无奈地叹了口气,回到自己的床位上。
女孩正在吃鸭脖,认真的样子像只小猫。男孩手里拿着一包纸巾,咧嘴笑着,看着女孩。你要来点吗?女孩边吃边看蒲宁,味道挺不错的,如果你能吃辣的话。不了,谢谢。蒲宁恼火得不知如何是好,哪有心情吃东西。女孩伸出手,男孩赶忙抽出一张纸递给她,女孩将沾满辣油的手在纸上擦了擦,一脸严肃地问蒲宁,什么东西丢了啊?找到了吗?男孩伸手拿了块鸭脖,塞进嘴里,是啊,找到了没?女孩瞪了男孩一眼。不值钱的东西,蒲宁说,不找了。说不定一会就出来了,女孩喝了口桌上的饮料,转移话题说,去上海有急事呀,怎么特殊时期还往外跑?蒲宁说,你们不也是往出跑。女孩说,我们是往回跑,疫情闹得回不了家,这好不容易才熬出头。话音刚落,她就朝男孩喊,少吃点,都快没了!男孩咧嘴笑着,不吃啦,剩下都是你的,抽出一张纸,抹了嘴。女孩深深地剜了男孩一眼,然后斜躺在床上,开始玩手机。蒲宁转过头,望向窗外。他变得愈发焦躁了,那种奇奇怪怪的想法又出现了,再一次对接下来的行程充满不安和恐惧,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不想见陈薇,更不应该来上海。这个发现让他吃了一惊,在这个时候冒出这种想法,的确有点不合常理,可这世上的人干世上的事儿,不是每件事儿都有道理可讲的。他觉得这次出行,是他这几年做过最草率最愚蠢最荒唐的事儿了。也许只是因为孤独吧,他才和陈薇搭伙儿来打发那漫漫长夜的。
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了下来,那个男人穿上外套,背起包,往车外走,当他走到蒲宁跟前时,朝他笑了笑,点点头,离开了车厢。这时,蒲宁瞥见过道不远处有个什么东西,应该是从男人身上掉下来的。他赶忙跑过去,却发现只是一个绿色的小本,封皮上的几个字使他一下子愕然了,他打开它,看到了男人的照片和几行字。蒲宁一瞬间感到脸红耳烧,赶忙把脸贴在玻璃上。他看到了男人的背景,他想大喊一声,却又住口了,他看见一个高挑的女人拉着一个小孩,站在不远处,那个男人快跑几步抱起了小孩,女人的脸上溢满笑容,男人也将她拥进了怀抱,随后他们一起消融进黑夜里。蒲宁长久地盯着窗外,直到再次变为茫茫黑夜,于是他将手里的小本扔到地下,轻轻一踢,便滑进了床底最深处。
在看什么呢?女孩喊,这么入迷呀。她的语速很快。蒲宁吓了一跳,他看到她的脸上潜藏着一丝笑意,像心怀秘密之人的暗自窃喜。没看什么,蒲宁尴尬地移开目光,匆匆回到床铺。你不睡啦?那个男孩咧着嘴,讪讪地对女孩说,路还长,多睡会儿。女孩撇了撇嘴,轻蔑地瞥了男孩一眼,管得着吗!就你话多!蒲宁愣了一下,转过头去看女孩。不知为何他不敢正视女孩的眼睛,他觉得她的眼神有点奇怪,流露出神秘的光。她就是嘴上厉害,男孩哈哈一笑,像是对蒲宁说,她心眼很好的呢。他的笑声响亮而充满暧昧。谁告诉你我心眼好了?女孩斜眼瞪男孩,严肃认真地说,你根本就不了解我。蒲宁很想笑,但他忍住了,继续看着窗外。年轻真好,他心想。
火车不知疲倦地驶向远方,时间的河流无休止地流淌着,窗外仿佛升腾起了雾气,给整个黑夜涂抹上了一层保湿霜,看上去单调而深沉。蒲宁靠着车窗发呆,他的余光一旦与女孩的眼睛相遇,就慌忙躲闪开了。女孩带着耳机,跟着耳朵里的音乐哼哼,她的声音很大,哼出的调调像火车的行进轨迹一样曲折。蒲宁噗嗤一下笑了,尴尬地低下头。看到蒲宁笑,女孩也笑了。可以这样说,这是发生在蒲宁与女孩之间的会心一笑。这种微妙的情绪来得很突然。蒲宁赶忙掏出手机,假装在翻阅,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安的感觉。男孩斜靠在床上,盯着手机里的综艺节目,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哗哗笑声,手机里的人大笑,他就兴奋地拍自己的大腿,笑得身子前后摇晃。他的笑声亢奋而冗长,每笑一次就把屏幕拿到女孩面前,太搞笑啦,你快看这个人,男孩对女孩说,真他娘的有才。别看了行不!女孩厌烦地喊,都快被你吵死了,真没一点公德心!空气都像是瞬间破裂成了无数的碎片。男孩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把手机屏幕按灭,塞进裤兜里,听你的,不看了。女孩这么一喊,把蒲宁吓了一跳,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羞红了脸,有些难为情地看着蒲宁,说道,不好意思啊,打扰到你了。她的声音很柔软,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蒲宁感到整个身体都麻酥酥的,他微笑着说,没关系的。蒲宁的眼睛始终没有看女孩,他站起身,朝车厢连接处走去。
灯光下的吸烟区昏黄暗淡,蒲宁站在小窗前,心里乱糟糟的。这时他又看到了那只白猫,正在旁边的垃圾桶里吃着什么,垃圾散了一地。他感到非常晦气,没准这次出行出现这么多问题,都和这畜生有关。他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提起垃圾袋,将猫裹在里边,打了几个死结,朝着中间鼓动部位猛踢一脚,摔进垃圾箱,又把旁边的垃圾扔了进去。那只猫先是撕心裂肺般地长啸几声,然后就逐渐变成了小孩一样的抽噎声。他不去理会,取出一根烟点燃,此刻他其实并不想抽烟,只是想让烟就这么燃着,好像这样做便能将他心头的希望重新点燃。他看着手里那团红色的火光,陷入沉思,整个人仿佛进入了梦境。她看到红色的火光里出现了母亲的面容,一滴泪划过她的脸颊,闪着影影绰绰的光,如风吹皱水面荡起层层波纹。他想起母亲无数次在深夜低声啜泣,微弱的灯光照在她脸上,看上去像是一片干枯的树叶。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母亲一手把他拉扯大,吃尽了苦头。外公弥留之际,母亲拉着他的手,跪在他面前,哭着说自己错了,后悔当初没听他的话,没嫁给邻村的李会计,而是寻死觅活地非要嫁给她自己看上的英俊小伙,才受了那么多罪。
火车使出山野,仿佛进入了另一片天地,沉重的夜幕被远处近处的万家灯火烫了许多个洞,投射出无数条光亮,天空出现半轮明月,点点星光闪耀,如同一个幻境。一路驶来,这也许是最美丽的夜景了,蒲宁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这会儿陈薇在他跟前,和他一起欣赏眼前的美景,他们的爱情火焰就会熊熊燃烧,可他知道,这只是一种浪漫的美好想象。就在这半醒半梦的想象中,蒲宁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白猫的嗷叫声突然消失了,随即一个人影出现在他旁边。
就说怎么半天不见你回去,原来是在这里看风景。女孩说着,甜甜的笑容溢满脸庞。蒲宁说,你怎么也出来了?女孩说,半天不见你,出来看看嘛。蒲宁说,那他呢?没跟出来呀。睡得跟死猪一样!女孩用手拨弄着头发,别跟我提他,扫兴!蒲宁说,他看起来挺好的呀,对你那么用心。女孩一脸认真地说,要是只用心就有用的话,这世上就真没难事了。蒲宁突然笑了,扭过头看到了女孩的脸,那双眼睛在夜色里闪闪发光,宛若白猫的绿宝石眼。你好像有心事,女孩说,我看出来了。蒲宁说,没什么。为了掩饰某种慌乱,他故作轻松地抽出一根烟,点燃吸了一口,说,我也看出来了,你好像不喜欢他。本来就不喜欢,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她说,他是我小学同学,经常来我家,我母亲很喜欢他,他母亲是我母亲单位的什么主任。那你就应该勇敢一点,蒲宁用一种沉重的声音说,为你自己生活,而不是为了你母亲。女孩的脸上掠过一丝忧愁,沉思片刻,说,许多事你都难以期许,但生活会时常给予你惊喜,比如,一次偶然的相遇。
烟气缭绕升腾,使蒲宁的脸庞看上去有些虚幻,遮蔽了突然泛起的红晕,下颌上的硬胡茬似乎也变得软和了许多。他扭过头,望向窗外。女孩靠在旁边,目光投向星星点点的夜空。蒲宁感受到了凉风吹过他脸庞的寒气,也感受到了女孩将手伸过来,拉住他的手时的暖意,就像冰与火交融在一起,那种感觉难以描述,却令人沉醉。蒲宁没有拒绝,反而用力迎合女孩,那一刻,他觉得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所有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此番远行似乎就是为了此刻的相遇。万籁俱寂,静默如迷,他骤然听到了翡翠手镯里发出的细如雨丝的声音。
十来分钟后就到苏州了,女孩看着蒲宁,温柔地说,你不想逛一逛吗?蒲宁没有说话,他第一次凝视着女孩那双令人着迷的眼睛,过了几十秒,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是应该好好逛一逛。火车行驶缓了下来,喇叭里断断续续播报:旅客朋友们请注意,即将到站苏州站。女孩从男孩身后小心翼翼地拿到包,先一步溜出车厢,蒲宁提着背包跟在女孩身后出了车厢,同时他看到一个白影一闪而过。是那只白猫?蒲宁心里咯噔一下,再看时又什么都没有了。他们在窗外看了一眼床上的男孩,此刻他面带微笑,沉醉在美梦中。蒲宁和女孩相视一笑,然后牵起手,朝出站口跑去。很快,火车再次驶动,他们的笑声和火车车轮撞击铁轨的节奏融合在一起。蒲宁扭过头,看到火车正在驰骋着远离自己,他的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情愫,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已经远离了原本的方向,同时,他也坚信,等待他的将会是无尽的欢乐与幸福。
蒲宁回过头,边跑边说,没带什么礼物,等明天出去逛了给你补上。女孩突然停下脚步,神秘而又诡异地笑着。蒲宁看到她的手腕上闪着绿色迷幻的光,像那只白猫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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