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从才女到娼妓，鱼玄机的的千古情愁

望江南【温庭筠】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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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白）鱼玄机：我的丈夫发誓他会来接我，从此我每天一睁眼，就站在望江楼上等他。太阳落山时我发现他又撒了谎，可第二天，我还是会来，他骗我，我也骗自己，我们成了同谋，共同掩盖一桩早已惨败的婚姻。直到有一天我拦住一条船，不管不顾地问它：走吗，去长安吗？

我花了七天，自己回到我丈夫曾经发誓要接我回去的地方，从此，我不再相信任何誓言。

鱼玄机回到长安不久，城外的咸宜观就多了一位女道士，咸宜观，老少咸宜，更不要说她还挂出招牌，秉笔直书：“鱼玄机诗文候教。”香艳的流言像火一样烧起来，鱼玄机成了一只扑火飞蛾。

谁还记得她曾经守着滔滔江水苦等一个人？不重要了。她等的那条船始终没来，那不妨招手让过路的每一条船停下，沉醉于一场接一场的露水之欢。

而这时，鱼玄机的启蒙恩师温庭筠正在蜀地流浪。他断断续续听闻这位得意门生的遭遇，自然也听闻，他曾经一字一句教给鱼玄机的锦绣诗文，如今化成了道观门口一块香艳的招牌。

温庭筠始终保持沉默，他总觉得鱼玄机的放纵是暂时的，就像他以为自己的漂泊是暂时的，终有一天他能回到长安，而鱼玄机也能再度被正常的人生轨道所接纳。

然而不久之后，温庭筠接到了鱼玄机的死讯，二十七岁的女诗人被当众处斩于长安。而温庭筠自己的人生也在同一年戛然而止，几个月后，温庭筠死于蜀地。

这一对师徒像两只纸鸢，被命运放断了线。

温庭筠有一首小词《望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词中的女子，清晨刚梳洗过便倚着栏杆遥望，她整个人是新的，她的热望也是新的，却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地磨旧。船只接连过去，却没有一艘船为她停下。直到暮色降临在江面上，斜晖脉脉，说的是时间的悠远；水悠悠，说的是空间的无限。在无限的时间与空间中，她空落落的，像一艘不系之船，只能“肠断白蘋洲”了。

这首词没有明确的系年，我们无法断定温庭筠为何人而写，但它像极了另一首诗——鱼玄机写给丈夫的《江头愁望寄子安》：“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独白）鱼玄机：我不知道江水要流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我想你，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子安，明明哪一条船都不是你，可我还是会对每一片孤帆的影子燃起希望，燃起来，再破灭。仿佛我一生里所有的美梦都是以燃烧开始，以破灭收场。对你，对温先生，我都用过心，动过情，动得义无反顾，我敢大声说出来接受全世界的审判。但人人都沉默了，你们对一颗炽烈的真心避之唯恐不及。你也是，当初的温先生也是。

大中十一年，温庭筠第一次见到鱼玄机。

这次会面，是年近五十的文坛名士登门拜访十来岁的小女孩，而且发生在灯红酒绿的平康坊，难免沾染几丝香艳。然而，令温庭筠为之一震的，并非少女的青春美貌，而是生命力，那种纯粹的、孤介的，近乎不管不顾的生命力，在鱼玄机身上展露无疑。

“以江边柳为题做诗一首吧。”温庭筠说。

他想要测试这少女的诗名是否言过其实，江边柳这个题目也带着居高临下的戏谑。唐人把歌姬称为章台柳，任人攀折。对于从小生长在烟花之地的鱼玄机来说，意味不言而喻。由男人们书写的传奇可能会把这个命题当做风流的一部分，但对鱼玄机，这不友善。

少女一言不发地接下，很快，一首《赋得江边柳》被反呈给了温庭筠。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独白）鱼玄机：你若把江边柳看得可轻可贱，那便错了。我要让你看看这生命本身多精彩。它的绿，绿到足够把河岸点燃，多高的楼上也能一眼看见。渔人在树荫里穿行，偶尔一片柳花落下，像一个轻飘飘的吻，你以为柳花就是这样轻狂。但是啊，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它的老根紧紧抓住河岸，它的枝干甚至可以容纳客船停泊。而你，一个旅人，在风雨萧萧之夜，听见柳枝拍打船篷的声音，难道不会从梦中惊醒吗？江边柳永远扎根在这里，扎根在流水和风雨里，而你，才是那个随流水而去，被风雨催老的人。

温庭筠已经是一个被风雨催老的人了。

十几年前，他便开始应试科考，却次次都名落孙山。宰相令狐绹一度将他奉为上宾，然而，温庭筠出言不逊，宾主之欢实难长久。一次酒宴，令狐绹问他典故，温庭筠张口就来：“此典出自南华经，并不是什么偏僻的典故，还望宰相您在政务之余，多读点书。”

人人都爱温庭筠的才华，但人人都无法应对他的张狂和傲慢，以至于他只能在一个小吏的职位上耗光了青春。回到长安，遇见鱼玄机时，温庭筠年近半百。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眼前这位和他一样骄傲恣意的少女，令他从半生尘梦中惊醒。

只有绝代的生命力，才能孕育出绝代的才华.然而，这对于女子的一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温庭筠没多想，他一眼识破了鱼玄机的天才，执意要将这星星之火吹亮，到那时，整个长安都将在这位少女面前黯然失色。

温庭筠收鱼玄机为弟子，将诗中精妙的道理传授于她，即便后来温庭筠动身返回襄阳，书信往返也从未间断。慢慢地，一种情愫在诗篇之间蔓延。鱼玄机有一首诗《遥寄飞卿》，直呼了温庭筠的表字飞卿，与这种大胆恰好相反的，是欲语还休的情绪，像雾气飘散在秋天的明月下。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雾清。月中邻乐响，楼上远山明。”

凉风一起，人的心绪也变得透明，阶下的虫声，邻家的音乐，还有半梦半醒之际从枕席之间浮起的凉气，一丝一毫都能感受到，这便是所谓的秋情。

“枕簟凉风著，瑶琴寄恨生。嵇君懒书札，何物慰秋情？”

可我连飞卿你的一封信也收不到，还有什么能让我从秋情当中脱身呢？

温庭筠停止了回信。现在，他可能要面对这样一个问题：是让这位天才少女继续悬停在诗的世界，还是接受爱意，将她拉入自己的人生？

答案不言而喻。他自己五十年人生全是坎坷，正因如此，他才在现实国土之外又造出了诗的幻境。幻境之中是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而幻境之外，温庭筠甚至没有一方净土，供养他的小花神。

但温庭筠觉得自己能找到拥有一方净土的人，不久，他找到了李亿。

这位才子年纪轻轻便已高中状元，怎么看都是女子托付终身的良选。在温庭筠的介绍下，鱼玄机嫁给李亿做妾。

（独白）鱼玄机：我在初恋里一败涂地，也许就因为他是我的老师。他甚至不用拒绝我，只是轻轻一提，我就像个牵线木偶一样，被放到了婚姻里。他说那是对我好，不管做妻做妾，婚姻才是一个女人正确的位置，正确的位置上才能长出爱情。不然，爱得再真也像是种子掉进岩石缝里，长得歪七扭八的。我相信了，然而我很快就发现，婚姻才是岩石缝，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面是我的丈夫，一面是他的正房妻子。

适合结婚的男人无一例外地早已结婚，放在现代也一样。李亿早有妻室，河东裴氏的高门贵女，但这位夫人的嫉妒和凶悍令人难以招架，李亿与鱼玄机短暂的蜜月期令她醋意大发，一顿鞭子把鱼玄机打出了门，李亿不敢作声。

此后李亿便只能收到鱼玄机的书信了，她短暂地去过汉江一带，期待李亿能来接她。

“江南江北愁望，相思相忆空吟。含情咫尺千里，况听家家远砧。”

家家远砧，是冬天即将来临之际，家家户户捣棉絮制成棉衣的声音，棉衣也许要穿在孩子身上，也许要寄给千里之外的远人。砧声饱含了家常的温暖，就像温庭筠曾经向她描绘过的，能把万种爱意妥善安放的一段婚姻，一个家。但现在鱼玄机知道她的老师错了，爱就像火一样，哪有家能够经得住火呢。

她把关于婚姻的幻想烧了个一干二净。

再次回到长安的鱼玄机没有再走进任何人的家，她走进了咸宜观，挂上“鱼玄机诗文候教”的牌子，候教的不仅是诗文，还有她本人。才华横溢的鱼玄机，孤独寂寞的鱼玄机，纵情风月的鱼玄机此刻都敞开在世人面前，恭候任何人的指教。

唐人笔记记载了咸宜观的盛况，“于是风流之士争修饰以求狎，或载酒诣之者，必鸣琴赋诗，间以谑浪。”

男人们纷纷成了扑火的飞蛾，他们带着酒，带着诗，带着隐秘而香艳的想象，在咸宜观前车马流连。这之中，也不乏有人动了“救风尘”的心思，想用爱动摇她，想用贞洁束缚她，但鱼玄机用一句诗清楚地挡了回去：“早知云雨会，未起蕙兰心。”

（独白）鱼玄机：别多想，不过是云雨之会罢了。真可笑，那些所谓坚贞的爱情，我双手捧出来的时候，从来没有人接得住。现在，我扔掉了，却有那么多人跟在我身后捡。

她的身边走马灯一样更换着情人，她的人生终止在二十七岁。据说因为争风吃醋，鱼玄机打死了自己的侍女，被京兆府审判，而主审官恰好是曾经被她拒绝的男人。死亡无法避免，鱼玄机终于湮没在了七情苦海之中。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蘋洲。”

鱼玄机短暂的一生，便是“梳洗罢，独倚望江楼”的一生。她的生命力超越时代，而她的选择却被时代紧紧束缚着，前半生捧着一颗真心，换旁人赐她一点爱，赐她一个家，这颗心交出去，没人接得住，便只能把自己烧成了灰烬。

付出热忱而被辜负的爱情直到今天仍在上演，幸运的是，今天的女子如果有交出一颗真心的力量，也便有愿赌服输的勇气，如果你接不住，那是你和我不对等。我不妨从从容地收回这颗真心，驾一只小船在江上游戏。

浩荡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享受不尽，如果哪天，有一只船碰巧停泊，与我共看这清风明月。他也许就是对的那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