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用日历,不用月历。
为什么?厚厚一本日历是整整一年的日子。
每扯下一页,它新的一页——光亮而开阔的一天便笑嘻嘻地等着我去填满。
我喜欢日历每一页后边的“明天”的未知,还隐含着一种希望。
“明天”乃是人生中最富魅力的字眼儿。生命的定义就是拥有明天。
它不像“未来”那么过于遥远与空洞。它就守候在门外。
走出了今天便进入了全新的明天。
白天和黑夜的界线是灯光;明天与今天的界线还是灯光。每一个明天都是从灯光熄灭时开始的。
那么明天会怎样呢?当然,多半还要看你自己的。你快乐它就是快乐的一天,你无聊它就是无聊的一天,你匆忙它就是匆忙的一天;如果你静下心来就会发现,你不能改变昨天,但你可以决定明天。
有时看起来你很被动,你被生活所选择,其实你也在选择生活,是不是?
明天就像一间空屋子,你拿什么来填满?
我发现时间也是一种空间。历史不是一种空间吗?人的一生不是一个漫长又巨大的空间吗?一个个“明天”,不就像是一间间空屋子吗?那就要看你把什么东西搬进来。
可是,时间的空间是无形的,触摸不到的。凡是使用过的日子,立即就会消失,抓也抓不住,而且了无痕迹。也许正是这样,我们便会感受到岁月的匆匆与虚无。
你每扯去一页用过的日历时,是不是觉得有点像扯掉一个生命的页码?
我不能天天都从容地扯下一页。特别是忙碌起来,或者从什么地方开会、活动、考察、访问归来,看见几页或十几页过往的日子挂在那里,黯淡、沉寂和没用;被时间掀过的日历好似废纸。
可是当我把这一叠用过的日子扯下来,往往不忍丢掉,而把它们塞在书架的缝隙或夹在画册中间。就像从地上拾起的落叶。它们是我生命的落叶!
别忘了,我们的每一天都曾经生活在这一页一页的日历上。
日历,无形地记载着改变我的和被我改变的
记得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那天,我住在长沙路思治里十二号那个顶层上的亭子间被彻底摇散,震毁。
我一家三口像老鼠那样找一个洞爬了出来。当我的双腿血淋淋地站在洞外,那感觉真像从死神的指缝里侥幸地逃脱出来。
转过两天,我向朋友借了一架方形铁盒子般的海鸥牌相机,爬上我那座狼咬狗啃废墟般的破楼,钻进我的房间——实际上已经没有屋顶。
我将自己命运所遭遇的惨状拍摄下来,我要记下这一切。我清楚地知道这是我个人独有的经历。
这时,突然发现一堵残墙上居然还挂着日历——那蒙满灰土的日历的日子正是地震那一天: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星期三,丙辰年七月初二。
我伸手把它小心地扯下来。如今,它和我当时拍下的照片,已经成了我个人生命史刻骨铭心的珍藏了。
由此,我懂得了日历的意义。它原是我们生命忠实的记录。
从“隐形写作”的含义上说,日历是一本日记。它无形地记载我每一天遭遇的、面临的、经受的,以及我本人应对与所作所为,还有改变我的和被我改变的。
我们今天的努力,都是为了明天的回忆
其实人生的大部分日子是重复的——重复的工作与人际,重复的事物与相同的事物都很难被记忆。所以我们的日历大多页码都是黯淡无光。过后想起来,好似空洞无物。
然而,人不能只是被动地被记忆,我们还要用行为去创造记忆。
我们要用情感、忠诚、爱心、责任感,以及创造性的劳动去书写每一天的日历。
把这一天深深嵌入记忆里。我们不是有能力使自己的人生丰富、充实以及具有深度和分量吗?
所以我写过:“生活就是创造每一天。”
我还在一次艺术家的聚会中说:“我们今天为之努力的,都是为了明天的回忆。”
正像保存葡萄最好的方式是把葡萄变为酒;保存岁月最好的方式是致力把岁月变为永存的诗篇或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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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骥才
主播:海潮明月
正像保存葡萄最好的方式是把葡萄变为酒;保存岁月最好的方式是致力把岁月变为永存的诗篇或画卷。
想起了小时候的日历,扯下来的每一页都是人生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