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无相（作者：至酉）

可是令这位风华绝代的美丽少妇在遥远荒漠中日思夜盼等来的，却是简短的汉皇敕令：“从胡俗”。何谓“从胡俗”？要依从的这胡人的风俗又是什么呢？ 父死，妻其后母。

昭君不敢违抗皇命，就又嫁给了呼韩邪单于的儿子复诛累，继续做她的“宁胡阏氏”。王昭君的这段婚姻维持了十一年。她又生了两个女儿。也许这是她人生中最稳定和平静的岁月。

但是在王昭君三十一岁的这年，这第二任的儿子单于丈夫也死了。三十熟妇依然美丽，却再次面临要下嫁孙子单于的命运。

我现在无法推断昭君当时的心情。她是得有多么绝望，多么无助。而且那时她唯一的儿子也被枉杀。虽然历史典籍野史都没有记录她独子因何而死，但既有枉杀只说，就必为世间难平之事。
在绝望和悲哀中无法自拔的昭君该是怎样面对孙子单于？她一定是拼力抗争了才没有留下三嫁的历史记载。我臆想大概也是因为她的这种绝望，令她已经不敢再去写一封求归的上书。她怕得到与前同样的命令。
作为一个堪堪三十出头，风华正茂的绝色女子，她如果再次奉皇命而下嫁，她还有什么容颜面对家乡，还有什么心情继续苟且偷生？恐怕就是这样强大而令人窒息的现实，让她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
一年后，三十三岁的昭君撒手人寰。只将她那路漫漫赴匈奴的一路情深，留在了世俗文字的字里行间，令人不堪卒读。

心死如枯木将雪，身死也是必然的。

思及此处，我正在黑漆漆的大山中缓车而下。远听不闻鸟鸣，近不能感秋寒！天凉了，那些北来的大雁又将从此南去。那个落雁美人一生中所有经历的复杂而悲哀的心境，恐怕再无一人能够领悟。

她所和亲的那些年，史书称“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忘干戈之役。”可是平静的大汉生活竟也算是这弱女子，舍身捐躯所得。真正意义上的捐躯为国。

所以大美之留载青史难道仅仅是为美吗？

再一位思绪中捕捉到的美人却是位男子。所以此处当理解为美好之人，他就是生活在东晋的嵇康。
公元一千七百五十年前后的一天，一个官员前往晋朝大都洛阳，去看望曾经的竹林七贤名士、而今的朝廷大官王戎。他兴致勃勃语带激动地说，他看到了嵇邵，嵇侍中。那真是一表人才，样貌出众，站在众人之中是“鹤立鸡群”。
闻此一说，身居高位的王戎喟然一叹，思绪万千、目光悠远的说道：“你这样觉得，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他的父亲。”
见过嵇康的那个时代的人据说无一不曾被他折服。我常常想问问，他们眼中的嵇康嵇叔夜到底有多美呢？
刘义庆在《世说新语》中说他伟岸高大“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他描述的这个身高一米八八、俊美无俦的大帅哥，不仅颜值爆表，而且器宇轩昂。说是嵇康在山中散发而行，遇见他的樵夫以为神仙临世，倒头就拜。

嵇康的美同时还是完全超越外表的。竹林七贤中他最好的朋友山涛曾评论道：“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说他就是醉了，风姿也是“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不过他的更美之处在于他的诗文、乐曲、书画和颐养天然的生活之道。刘勰在《文心雕龙》里评价嵇康之文“嵇志清峻”且“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三国陈寿曾言嵇康“文辞壮丽”；就连后世黄庭坚也感叹“嵇叔夜诗，豪壮清丽，无一点尘俗气。”

他所作的四首著名乐曲曾与蔡邕的“五弄”并作“九弄”，成为隋炀帝取仕必考。他的草书被《述书赋》赞为“精光照人，气格凌云”。虽然他的书画、乐曲已经失传，但历史文献中还是能找到那些曾经为他而闪耀的光环。

这样一个人美、诗美、曲美、书画美的魏晋名士，最美的还在他的风骨。说到这一点我最为难过和感慨。作为曹操曾孙女婿的中散大夫嵇康，却赶上一个动荡黑暗的时代。司马家族在拉拢收服当朝名士不果后，采取的是杀无赦的举措。

嵇康与好友决裂的传世名篇《与山巨源绝交书》中用直抒刚绝的话语，充分表达了不与当局者合作的态度，从而为自己找来了杀身之祸。随后的下狱、审决，都是牵动当时豪门、氏族、学者无数人的一件大事。

公元262年的一天，洛阳城万人空巷，全部涌向将要诛杀嵇康的东市刑场。三千太学院的学生依然执着地跪地祈愿，希望政权的实际控制人大将军司马昭能够放过嵇康，能够允许嵇康入太学院教书以了余生。
可是立在刑场上的嵇康内心平静。明察世事如他怎么会不知道他这一天必死无疑。他一如往常散发赤足而立，麻衣虽旧，仍不掩他落落清俊的不凡气度。他抬头望向天空。日光熏熏，长空无染。还未到行刑的时间。
嵇康向刑场四周望去，所见具是亲人好友和多年的旧识。他向兄长嵇喜开口道：“有没有将我的琴拿来？”嵇喜赶忙将随身背负的一张老琴双手递上。
嵇康抱琴，席地而坐，将这张陪伴他很多年的七弦琴置于膝上，然后道：“以前袁孝尼和我学习《广陵散》，我每每总是固执自持有所保留，没有教授给他。如今这《广陵散》就要失传了啊！”话语中的五分遗憾、三分不甘和三分不甘和两分决绝，令满场肃然泪下。

第一指的琴音响起，四维骇然寂静。这是世人最后一次聆听古曲《广陵散》，一首用旋律讲述少年英雄聂政手刃仇敌的故事。那刻的琴音是如何激越清扬，我无法听到，但那种“凌凌有兵戈气”的昂扬击弦之铿锵是可以相见的。

隔着数千里和一千六百年的时空，我在黑夜的寂静中仿佛也隐约听见了琴曲中的杀伐之气，还有壮士复仇后赴死的慷慨悲壮。

最后，我还听见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在大身说道：“《广陵散》于今绝矣！”这个声音绝望、悲切而遥远。

那一年的嵇邵只有十岁，而他风姿卓绝的父亲年仅四十岁。

心理学上有个理论，名作《禁果效应》。说的是人们越被禁锢去做的事情，就越会激发人们想要去做的心理。

我思来想去，这一曲广陵绝响未必没有让所有听到他的人，焕发出想要冲破黑暗的冲动。
从此而绝的音韵所蕴含的挣扎复仇的决心，恐怕会被这刑场上随后的奏鸣而唤醒。这才启发了轰轰烈烈的后世。这才有了继往开来的“将革命进行到底”。

大美嵇康。

车窗外偶尔会有半盏昏暗的灯光从山坳人家的墙头一闪而过。那些我想象中的鬼影幢幢，使无数复杂纠缠的情绪纷至沓来。

所有那些被命运写入历史的美人们如今芳魂几许又魂归何处？一个回眸，是心静如秋水、坦荡如长风的嵇康，对后来以“卧龙”一言构陷，害死他的钟会说道：“将军何所闻而来，又何所见而去？”

那么今夜的我又何所闻而入山，何所见而出山？

汽车终于下了山，驶入了宽敞平缓的大道。道两侧间隔有明亮的路灯，照的无月的夜色也明晃晃的，连天上的阴云密阴云密布也反射着光亮。细想想，其实钟会的回答并无破绽。我只能说他在大美之他在大美之人的引导下，也下意识说出了他此生最美的一句话：“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细品这何尝不是一句大智慧的话。

几千年历史中的美好事物与人物，我们不过闻所闻。那些美太过伟大深邃，以至于我觉得是无法完整保留并传承的。因此上我相信那样的大美是无皮相的，是早已湮没在时间里碎成一片一片，散落在后世的日常。

也许爱人的一个浅笑，女儿的一个酒窝，妈妈的一个背影，朋友的一声轻叹，都是沧海拾英得到的美；也许偶尔的坚强，常年的隐忍，瞬间的激情，莫名的感动，都是血脉相传的美。

所以，在这样幽深的暗夜里，我们可以无法看见四散飘荡的游魂，但我们的慧眼还是能让我们发现这个世界的美之所在，并且努力一直睁着这双热切的眼睛看下去，看下去。

看生命演绎的动人。看命运笔下被改写的时代。看我们认为最美的一切。

如此，我们的一生才可说一句“见所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