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春景》：天涯何处无芳草，让苏轼一听就哭的词

蝶恋花·春景【苏轼】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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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苏轼抵达惠州的时候，正是岭南的万户春酒开坛之时。他延续着一贯的乐天派作风，饱尝美酒，还挑附近的风景佳处游玩了一番。让人很难联想到，他即将在这里忍受长达数年的贬谪，并与一生中最珍贵的红颜知己诀别。

这位红颜知己，名叫朝云，是唯一跟着苏轼来到惠州的女子。

在写给友人的书信中，苏轼说道：自从贬谪令下，他便让孩子们返回阳羡，只带着幼子和老云向岭南进发。老云二字，十足是苏轼风格的玩笑。那一年，朝云刚过三十岁，苏轼五十八岁，这对老夫少妻，同有一副好事的热心肠，以及过日子的热闹兴致，参禅学佛也是一对良伴。可没人想到，朝云没机会变成老云，她死于三年后的一场瘟疫。

朝云死后，苏轼有两点行为很值得玩味。一是他写下沉痛的哀悼之作，却并未像许多悼亡诗那样，殷殷期盼来世之约。第二点，则是他终身不愿再听一首词。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一生之中，苏轼多次听朝云唱起这首《蝶恋花》，天涯何处无芳草，当这句诗第一次化作宛转的声腔，从朝云口中唱出时，苏轼捕捉到她脸上忽然绽放的惊喜。那时他们身在密州，朝云十几岁，刚开始磕磕绊绊地读书，年轻人的心又纤细，又敏感，读懂一句诗的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点亮了。

（独白）朝云：先生，我近来用功，学了好些字，我能看懂您写的诗了！这诗是说，花儿谢了，杏子结在枝头，燕子飞去了，人人都说春天已经过去了。但天涯何处无芳草，不要急着伤春呀，你看遍地芳草，但凡有它的地方，春天便还在。先生，您也不要愁密州的春天去得快，还有我呢，我就是先生的芳草呀。先生快说，我解的可对？

对着这古怪精灵的小丫头，苏轼哈哈大笑，古人常说芳草美人，其实，他既不知芳草能不能长到天涯，也不知这一团稚气的美人能不能随他到天涯。他从杭州的歌舞班里买下朝云，赠给她这个名字，本来就有巫山神女，朝来暮去的意思。更何况，浪迹天涯从来不是他的理想，他一颗心牵挂在朝堂上，只盼着离了密州山城，下一站便可以重返京师。纵然几经政治风波，心灰意冷，但不灰不死的还是一颗忧国之心。只可惜，直到今日，朝堂上还是政敌的天下，苏轼和当年的师友们像柳絮，像芳草，飘零四方，以至于连音讯也不通了。大概，连一句平安也传不到的地方，便是天涯吧。

但听了朝云的解读，他觉得：也并无不可。自古伤春的词太多了，来上一句旷达之语，反而别致。无论这旷达是出自作者的本意，还是读者的无心，都是一番新气象。他将错就错，在《蝶恋花》词牌后面，题上春景两个字，成了一首俏皮的春词。

没有想到的是，二十年之后，他仍然无法回到京师，而朝云竟然还陪伴在自己的身边！他更没有想到，此时，这首词早已成了朝云的伤心之曲。当年懵懂快乐的小姑娘，业已读懂了词里的假通透、真悲哀。

据说，苏轼在惠州一个初秋，金风初至，落木萧萧，他触动心事，意识到在贬谪地又过了一年。为了排遣，苏轼命朝云拿大杯斟酒，唱起这首春词。没想到，朝云歌喉一舒，没唱几句，便落下泪来。

（独白）朝云：我唱不下去了。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年轻时觉得这两句多么旷达！现在才知道，这就是您的学生张右史说的：何处无芳草，行人休断肠啊。您离京，张右史也被贬到宣城去了，还有秦学士、黄学士，昔日和您同出同游的人，都像这枝头的柳絮，在风里吹尽了，在草里散尽了，一路散到天涯。我怎能不为先生一大哭呢？

朝云这一番眼泪，这几句言语，可谓是千古知己之言。

自从新党上台执政，苏轼一派的元祐党人被贬谪到天南海北，一道令旨，便可能将他们投向更加蛮荒之地。他们曾经的挚友骨肉，也像柳絮一般，四散天涯。苏轼身边，原本有四五位侍儿，几年之间，相继辞去。剩下的只有朝云一人，在这萧瑟秋日，举目无亲的岭南，为他知心解意，为他把酒痛哭。

（独白）朝云：先生又何尝不是多情却被无情恼呢？您素有庙堂之志，却总被冷落在一道高墙之外，饶是如此，您却屡屡不肯灰心，屡屡不肯忘情。乃至如今连遭贬谪，万里投荒，整日里还是一副笑口常开的模样，其实，心中恐怕早已一片冰霜，只是不值得向世人流露罢了。

令朝云潸然泪下的，不仅是岭南之贬，更因为她深深清楚，苏轼天生一颗改不了、治不好的多情之心，注定要被无情世事所伤。就像诗中这位行人虽被伤了心，但怪不得佳人冷淡，因为墙内的佳人原本对这一切无知无觉，要怪，只能怪行人太过多情。而苏轼恰恰是最多情的一个人。他自认：上可陪玉皇老儿，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所见无一个不好人。然而，面对罗织罪状的政敌，心存芥蒂的天子，他的一腔热忱只能处处碰壁，眼前所见，原来无一个是知己。岂非正是诗中说的“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吗？

这一刻，苏轼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彻底地改变了，朝云不再是杭州西湖边那个美丽却懵懂的少女，不再是服侍他二十年的侍妾，甚至不再是玩笑提及的老云。二十年的人间风雨，让他们变得越来越像。他听到自己生命中久久回响的声音，在另一个人的灵魂里共鸣着。朝云为他而哭，又何尝不是为自己而哭呢，他们气味相投，一脉相承，免不了共同置身于这人间网罗之中，被无情世事所困扰。

千里相随，是朝云的义，或许，也是她的命。

 抵达岭南后不久，苏轼送给朝云一首诗。一个男子为一个女子写诗，恋情的味道却几乎没有，脂粉气一扫而空，每一笔深刻又平淡。读这首诗，你便知道，他们的感情深到什么定义也没有了，仅仅是有感情。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板旧因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舞衫歌板的年纪，我们相依相随，经卷药炉的年纪，我们相依相随，想必最后，若有修成道术，羽化成仙的那天，我们仍旧是相依相随的。舞衫歌板，经卷药炉，一件件人间夫妻过日子的物事里，最终修出了一种仙气。那么，这仙气就不再是巫山云雨仙。

“暂为清歌驻，还因暮雨忙。瞥然归去断人肠。空使兰台公子，赋高唐。”

她来，不过一首歌的时间，她走，不过一场雨的工夫。诗里说着断肠，其实轻飘飘的，像是知道她总会走，没有义务与你共担这沉甸甸的人世。因此，他写朝云，笔下意象无非是春光、暮雨、巫山，轻飘飘不着地的美。

直到今日，在岭南的秋风里，苏轼意识到自己错了。二十年浮沉甘苦，如今是担在他们两个人的肩上。他调转笔头，将从前的轻词艳句一笔抹去，他郑重地说：我们“不作巫阳云雨仙”。

岭南三年，苏轼笔下的朝云，才成为一个真切的、人间的女子。端午时节，她缠着五色绳，微微的汗意从碧绿的纱裙上透出来。

（独白）朝云：明天端午，该煮洗浴的兰汤了，你看，这里的家家户户，都在溪边洗浴，连溪水都变得香气扑鼻。

她这么说着，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想找一盒针线，也学本地的女子，把兰花缝成挂坠，作为端午的装饰。当然，苏轼也不能闲着，被朝云指派寻一首好诗出来，替她写在裙带上。名扬天下的苏学士的手笔，怕是比辟邪符箓还要管用呢。

苏轼老老实实在裙带上作诗，然后，又为这兴致勃勃的端午另做了一首词。在末尾，他说：佳人相见一千年。

今生这次相见，仿佛是千年之中，仅此一面，如此的珍贵。佳人相见一千年，如果这相见真能持续一千年就好了。

（独白）朝云：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应作如是观。

朝云是被岭南的一次瘟疫突然带走的。她临终前，仍然喃喃念诵着这四句偈语。没有留下对生人的嘱托，也没有留下对俗世的不舍，生命之火燃尽时，一个信念却在她心中变得清晰：无常带来困顿和离别，无常也将带走它，现在，她先行一步，去往彼岸，留下她的爱人在无常的波浪之中沉浮，但她不再担忧，因为，这浪头最终会把每个人带到该去的地方。

此世只是短短的一段旅程，这段旅程里，他们短暂地同渡过，已经很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