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当正人君子初涉风月场

004 当正人君子初涉风月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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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一回(三)

月底宵光残梨凉客梦天涯寒食芳草怨归魂


提要:

杨杏园松竹班太局促,托辞早退,梦中梨云到访,次日晨和黄别山去义地祭扫同乡前辈。


前文说到了房门外头来了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对凌松庐说了:“我在外边刚刚出条子回来,在房门外头就听见你的声音,你怎么不上我房里去呢?”


凌松庐道:“一进门就被老五拉进来,反正迟早是要见的,你又何必忙活呢?”


说到这儿,忽然掀天掀地一阵大风刮过来,只吹得富扇格格的响。这杨杏园一看手表,已经九点三刻了。于是对凌松庐说:“我看你们三位还有得周旋。我是办事的时候到了,不能奉陪了。”


凌松庐哪肯依呢。何剑尘原知道杨杏园今天没事,但是看见他坐在此地是局促不安,心想不如等他走了罢。因而对凌松庐使个眼色,凌松庐也只得放人。


杨杏园一出房间,恰好梨云在过厅里头打电话。她回头看见杨杏园出来,手上正拿着话筒在那里报号头呢,眼睛却望着杨杏园,对他点头微微的一笑。


杨杏园被梨云这么一笑,心里头不免一动,也就一笑。出了松竹班,自己的车子已经在门口等了。坐上车子不多的路也就到了会馆。


进到院子里来,只见满地雪白都是梨花片。这个时候那阵大风早就息了,天上的半轮新月,微云淡抹,照着院子里头却是昏暗不明。杨杏园不觉叹息道:“哎!这花还没开到三天,就被几阵风刮得这样狼藉不堪,真是可惜。”在院子里头他不免徘徊了半天。


进得屋子来,那长班跟着进来泡茶,顺手递了一封信给他。他拆开来一看,是同乡会的通知单,上写着“明日为清明佳节,凡我旅京乡人。


也就是到北京来,不论做什么事,旅客都是同乡了,同乡如何呢?例应往永定门外皖中义地,祭扫同乡前辈,事关义举,即恳台驾于上午八时前驾临会馆,以便齐集前往为盼!原来是要扫墓。至于底下署名的,乃是皖中旅京同乡会。意思就是安徽到北京来北漂的这些人聚集在一块。


杨杏园就想,同是天涯沦落人,一生一死,也应该去祭扫一番,我明天就抽出一天的工夫,往城外走一回罢。想到这儿颇有点诗兴,便坐下来,拿起一张八行来,所谓的八行就是一张小纸签,上面印着八行朱丝栏。这个时候开始写诗了,只写了“十年寒食九天涯,一样春风两鬓华”,写了十四个字接不下去,当时丢了笔,走到院子里来散步。


且看那半轮新月,由破碎的梨花树枝里头射在白粉墙上,但觉凄凉动人。那树上的梨花,一片两片就是这么飘飘荡荡,在这沉沉的夜色之中落了下来。杨杏园看见这种夜景,又不觉得了两句诗,一共是十个字。这两句诗,“残枝筛碎月,微露滴寒云。”下面正想描写这落花的情形,只是背着手,在梨花底下是踱过来踱过去。


这时大风虽然早已经息了,不时尚有一阵一阵的微风吹过,偶然间这微风大了一点,吹得那将落未落的梨花,簌簌的扑了杨杏园一身,觉得身上很有点冷,于是进了屋子,喝一杯热茶。自己不觉自笑道:“偶然闲一点,不自在一会子,做个什么诗呢,这不是自讨苦吃吗?”又想道:“要是早两年,在家里闭户读书的时候,像今夜这个情景大可以做上几首诗。


这几年干这新闻事业,风情是完全减少了。我想人生在世,要有点著作,还真得有点福分呢。”转念又想人家说妓女都是下贱不堪的人,可是像我看今日那个梨云就觉得她是小鸟依人,很是可爱。要是再早两年,我又要做几首纪事之诗了。


这杨杏园一个人坐在灯下就是想,不觉已经十二点多钟。想道这是何苦,睡罢。钻上床去睡,谁知上床之后更睡不着,那梨花片被风吹着,打在窗户纸上一阵一阵,听得是清清楚楚。忽然间还真没想到,何剑尘跑了进来说“杏园!杏园!贵客来了。”


杨杏园一看,只见梨云跟在何剑尘后面走了进来,低了头只是笑。杨杏园这一喜,真是喜出望外,而且似乎和梨云很熟了,便牵着她的手说:“我这里已经有个梨云,你来了,却是两个了。”


梨云道:“还有一个在哪呢?”


杨杏园指着窗外的梨花说:“那不是一个吗?”


梨云道:“你有了它,还要我作什么?”撒开手就走。


杨杏园赶紧就追,追到一个海边上,梨云就望海里头一跳。杨杏园这一急非同小可,满身是汗如雨下,嘴巴里就叫“救人”,叫了好久没人答应。忽然睁开眼睛一看,他还睡在床上,心里还只是跳个不停。睡在枕头上,闭目一想那梦中情景历历还在目前。再要睡已经睡不着了,再一看窗外已经红日满窗。披衣起床,漱洗方毕,早听见那边正厅之上人声嚷成一片。


其中有个嗓子最大的,一直嚷进杨杏园的院子里来,说:“杨先生起来没有,我们今天一路出城去,好不好?”


杨杏园往窗子外头一看,原来是同会馆住的徐二先生。这人欢喜赶热闹,嗓门也大,遇着馆子里头合作的情事,像什么撇兰啦,凑份子唱话匣子啦,邀角打扑克啦,十回有九回他趋势是领袖。什么叫撇兰?“一撇一捺”的“撇”,“兰花”的“兰”。撇兰就是一种大家凑钱买小吃出费用的方式,带有游戏的性质,方法是在纸上画上一丛兰叶,叶片的数量就等于这凑钱买小吃的人数。从叶片底下画出叶梗,叶梗底端原本注明着出钱的数目,之后用纸掩盖着,由这聚餐的人,每人指定一个叶梗,揭晓之后看底部的数目出钱,类似今天我们抽大头的游戏。


话说就是这位徐二先生,十回有九回都是由他参和着大家一块从事个什么事。他虽然在众议院当个小书记,馆里头的长班也叫他一声老爷。而这徐二先生又专喜欢和有钱人往来,很传染一些阔气人的臭味,因此常常在同乡会馆上出没的人都给他起了一个徽号,就叫他徐二总统。会馆里头的同人,要是有什么共同的行动,如果说没有徐二总统在场,那就大大的逊色了。


今日同乡出城去祭扫义地,自然少不了徐二先生,徐二总统这么一个角色。至于义地,义就是“仁义”的“义”,地就是“地方”的“地”,所谓的义地就是公墓的简称。这一天一大清早,徐二先生满会馆的宣布召集的命令,把人全吵起来了。


杨杏园一见是他,只好答应道:“早起来了,徐二先生也出城去吗?”


徐二先生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来,说:“我自然是要去,但是这远的道车夫怕拉不动。我昨日晚上打了一个电话给王都统,问他借了一匹马骑。这是阿拉伯种的马又高又大,乃是王都统的坐骑,他的马车都还舍不得这匹马拉。他肯借给我,总算是十二分的情面了。”


前文说到,徐二先生如数家珍的吹着牛,说王都统借给他自己最珍爱的坐骑,一匹大马,还是阿拉伯种的。就在那说着的时候,说的还挺有味道的。没想到长班来了,气吁吁地跑进来说:“徐老爷,快点去吧,那王都统的马夫说了,小马夫出来还马,私自给你把马拉来了,他可并不知道。倘若都统知道了,他的饭碗靠不住,硬要把马牵回去。我说是徐老爷和王都统借来的,他说没这回事,都统不认得你,已经把马牵走了。”


徐二先生一听这话骂道:“混账东西,胡说!”一路骂一路也就走了。


杨杏园看着这一场闹剧不觉好笑。心想,“我何必同这徐二先生一处鬼混呢,不如找我那朋友黄别山,咱们俩一道先走一步,省着一路跟着徐二先生胡缠,于是走向黄别山的屋里来了。


那黄别山正把一个大烧饼分作两片,夹着一根油条,作一小卷,只往口里塞。左手提着一把泥金壶,斟了一大杯黄茶放在面前。


杨杏园说:“你这人饮食上也太不讲究了,这么样苦省,也不知道你每月赚的几十块钱都作什么用了?”


黄别山笑着说:““罢罢罢!我们不能和你们阔少比,清早起来什么牛奶点心闹个不清。”一边说着,一边把那没吃完的烧饼一指说:“我每日清早四个子两套烧饼也一样是充飢。我是有名的黄瘪三,越穷越名副其实。我们在上海闹革命的时候,三个铜板在湖北老馆子里吃碗清汤面算一餐,也过去了。”


杨杏园笑着说:“一招上你的穷话,就是一大堆,真是讨厌。今天咱们上义地里去,我懒和他们一块走,咱们俩先走一步,好不好啊?”


黄别山说:“我也原本不愿意跟他们一阵去,既然你来邀我,咱们就先走,但是我要实行不坐车主义。”


杨杏园说:“来回三四十里路,路太长了一点,我陪你走到永定门,咱们雇驴子如何?”黄别山也只得勉强答应,吩咐了院里的长班,说锁住房门,两个人出了会馆向永定门而来。到了城门口,两个人各雇了一头驴子出城。


这个时候乡村的柳树都已经重青匝翠,村庄子上土墙里面一簇一簇的红桃白杏涌了出来,十分动人。村庄口上有口井,井上有个打水辘轳,辘轳旁边呢一棵浅红的杏花,开得非常的茂盛。这个时候一个乡下妇人,正在杏花底下汲水呢。


杨杏园把鞭子指着那妇人说:“我看她们真是图画中人,可惜她一点儿不知道。”


黄别山笑着说:“就因为她不知道,这就是村妇之所以为村妇的缘故。要是这班人都风流自赏起来,我们就不必穿衣吃饭了。”


他们骑在驴子上,说说笑笑,早抄上小道。见前面柳林里现出一道白粉短墙。转进柳树林子,一个八字大门,便是义地的大门了,也就是公墓道了。下了驴子,那大门里的狗,听得生客说话声音,汪汪叫了出来。随后就走出一个庄稼人,一看有来客,料是来祭墓的,转身就往里面报告去了。


杨杏园看这大门口,也挂了两块牌子,一边写的是“义园重地”,一边写的是“闲人免入”。他心里头已经觉得多此一举了。走进门,看见厅堂之上的墙上横七竖八,贴了许多布告。


再仔细一看上面写着:为出示晓谕事,照得本义地,均系状元,翰林,进士,员外郎,钦加一品街,巴图鲁,耀武将军,大同府知府,直隶州,一切名人安埋之处,自应细心照应,本管理员接事以来,更慎重其事。隔村顽童,鸡猪牲口,均须禁止入内,特谕尔园丁知之。此谕!中华民国十年四月二十四日,皖中义地管理员王,这王应该就是写这篇告示的管理员的姓。底下还有一块四方的朱印,一块小的长印。


仔细一看,方印写的是“皖中义地管理员”,这是官衔,七个字,长印是“皖中义地”四个字。再要看那些布告的时候,里边走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身穿青夹袍,外套天青大团龙旧缎子马褂。虽然不知道这马褂系同治年间的,还是咸丰年间的,可是两袖郎当,宽大入时。他那头上戴了一顶瓜皮小帽,虽然不知道是丝织品还是棉织品,却有些油亮,大概也不是一年两年的成绩了。他那一张漆黑的脸,画满了皱纹,嘴上留着两撇胡子。他看见黄杨二位,早就一个揖作到底。杨杏园一想,大概这位就是那布告上自称管理员的人了,当下同对方点了点头。


那管理员说:“今天怎么就只您二位来啊?还有那财政部的刘老爷,众议院的徐老爷呢?”


杨杏园说:“我们先走一步,他们随后也就到了。”于是管理员就把这两个人往里头让。杨杏园进来一看,这四周的短墙倒是围了很大一个圈子。进门是一片菜地,后边全是高高低低的乱坟冢。种菜的地和那坟冢之地交界的地方种了一排柏树,一排榆树,还有柳树。


柏树不大很高,柳树、榆树却已经成了林子了。那榆钱柳絮在太阳光之中正被风吹得乱飞。北边墙下,一连有五间黄壁矮屋。中间有一个屋子,挂了一张芦席帘子,旁边还有一副半红半白的春联,上书“皇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十个大字,显然是前清时代的东西。依着杨杏园的意思,那就是要过去扫墓了。


黄别山失声说道:“嗳呀!我们真是大意了,怎么一点儿香纸也没带呢?”


杨杏园说:“香纸没有也罢,反正我们对着死者磕一个头就得了,不过就是表示敬意,何必一定要那迷信的东西呢?”


黄别山说:“不是那么说,要有那清浆一勺,纸钱一束,才像是清明的野祭。随随便便磕这么一个头,我倒觉得对于今天的来意不能完全表达。祭坟原本就是迷信的事,不用香纸那就不合适了。”


杨杏园笑着说:“这倒是你说得有理,但是这地方,哪里去买香纸呢?”


黄别山说:“那就只好等他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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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SQ1911

    张大春说的真好!没有一点的油气

  • 小崔叨叨

    鸳鸯蝴蝶派真是好听

  • 先想后改

    好听 写的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