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善（作者：至酉）

我想每个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总有一天，会突然发现自己如一叶落枝，沉静自由的随风而荡，又被横行街衢的力量左推右扫，归入到更加无人问津的角落。这个时候，我们还是满怀生机的注视着这个世界，但这个世界却对我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漠然到生死无关的地步。

罗曼罗兰说善与恶是金币的两面。从哲学的角度说他的话没错，但从社会学角度来看，金币才是关键，而善恶不过是随附其上的社会属性了。穷在闹市无人问。但如果我们够幸运的积攒下来几个银钱，就会发现有无数各色关注会填满我们的时间。

周末的时候去美容院。刚刚做完美容正要走，被美容师小彦和小天强行拉住说：“姐，别走。我们给姐准备了一个惊喜！”我诧异的看着他们有些无语。本来后面约了中医，没想到还有什么所谓的惊喜等着我。只得勉强随她们进到一个房间，这才惊讶的发现，这几个姑娘们把这个房间布置成了欢庆派对的样子。房间里有气球，上面写着我的名字，还有不断闪烁变幻的五彩灯光，星星点点的金色银色的小灯，照着墙上巨大的红色大字：感恩陪伴，欢迎回家！店长小夏对我说：“这是感谢姐在国外几年后，回来的第一时间又回到我们这所美容院。”我心说暗道：“这不是还有钱在这儿呢。”但转念又想，这家店不算大，勉力支撑，已经度过了近二十个春秋。实属不易。
看着她们每一个人都对我露出真诚的笑脸，我很难做到不动容、不感动。她们端上专门为我做的水果盘儿，说知道我在减肥，特意选的都是清淡不甜的水果。还有一个雪白盘子里装着几个姑娘耐心剥下来的瓜子仁儿，并且用瓜子摆了一个巨大的英文字“LOVE”。
她们说最后给我准备的惊喜项目是泡脚。几个姑娘不容分说把我摁在椅子上，给我脱去鞋袜，就把我的双脚放进了热水里。骤然从脚下传来的热力，令到这个小仪式的所有举动，呈现出更加贴心的温暖。
屋子里播放的歌曲是《谢谢你》。后来这支歌竟然洗脑似的在我的脑海中徘徊不去。面对一张张不陌生但也不熟悉的年轻面孔，我也只能回以诚心诚意的一句：“我真的很感动！”

越来越多的日子过去后，我们的感动却越来越少。有时候我真的特别理解，为什么总是那些上岁数的老人，被卖保健品和虚假理财的欺骗。当我们不再朝九晚五的工作，我们与这个社会的连接和沟通的，竟然慢慢的，就变成是越来越不相干的人。
你会发现，那些记得你生日是哪一天的，知道你小小喜爱和偏好的，愿意主动去和你说话的，竟然是美容院的、美发店的、你常去的餐厅的、卖保险的、房屋中介，以及银行的私人顾问。
我们与这些年轻的姑娘小伙子们之间的关系，客观的说，应该是用金钱维系的明确的商业关系。他们期待你的投入，热切的希望你能拿出钱来购买他们的产品或服务。所以我们心里明白，他们的微笑和善意都是带着很浓的商业意味。
我管这叫做商善，而且固执的把商善依然归纳为善良的层面。商善是不能因为其与金钱利益的联结，就简单的被定义为伪善或真善。这里面其实有很深层的需要仔细思考的东西。
（…略）
当这样有着各自艰难却依然勤奋的她们，非常认真的对你说“感谢你的陪伴”时，这里面的真诚难道就没有如金似玉的美丽光泽？我想是有的。
在她们努力的人生当中，我们或许只是那个出钱买了一个配角位的人。在她们晨起而作、入夜方歇的人生大戏中，扮演一个知礼懂事的客户。我想我们应该慷慨大方的站在她们身后，像一个演技一流的配角一样，也真诚的说一句：“我好感动，谢谢你们。”
其实这个世界上，人与人的沟通是否发自真心才更重要，不管这缘分是因为金钱的关系产生的，还是因为什么其他原因。源自真情的温暖是有真实的温度的，无论释放热度的这颗真心是世俗心、是君子心，亦或是菩提心。总之当人与人面对的时候，相互拿出些真心，都是对彼此的一种尊重和安慰。
我知道保险公司的男孩女孩们，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他们要仔细学会很多跟单技巧，比如怎么跟客户讲电话，怎么聊天儿，怎么开玩笑，甚至是怎样绽开一个露出八颗牙的微笑。
我的保险经纪小蓉是个来自胶东半岛农村的女孩。（…略）最终我签小蓉单子的时候，我对她说：“你要明白，也要理解客户的心情。你的每一次成功都不是因为你的可爱或者勤奋或者执着，而是因为客户的需求。要知道每一个人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而且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所以如果遇到拒绝时，告诉自己‘他只是不需要’。不要觉得挫败，那不是你不够好，只是机会不够好。”
我不知道我的话是否说进她内心，我只是想给这个在庞大帝都举目无亲的小姑娘一点点客观的鼓励。不过我知道她会一直努力下去。因为对于这些青涩的生命来说，他们别无选择。他们必须拼尽全力的站上自己的舞台，倾情演绎，用热情洋溢的青春打磨时间之河中他们能够捡到的叫‘机会’的鹅卵石，打磨成闪闪发亮后来被叫做‘成功’的宝石。
因此作为小蓉青春大戏中的配角，我也是在尽量扮演一个合格的客户，通情达理、温情和善。在她的每一幕中，回馈着她冠冕堂皇的话和真诚的微笑。因为我怎么都无法否认她的真诚发自内心，那种带着不懈努力的力量恰如青春飞扬时的饱满明亮。因为我也年轻和努力过，我看得懂这种令人感动的色彩。

步入中年以后，我渐渐除了同情，也能理解了那些比我年纪还大的叔叔阿姨们，在年迈之时被卖保健品或理财的小男孩小女孩们的商善，感动到掏出所有的钱。我想他们的钱挺大一部分，应当买的就是这种人和人沟通之时扣人心弦的一抹真心吧。
的确，当我们不再扮演客户的时候，这些年轻人会把我们像去年秋天风中的落叶一样，忘在脑后。但是如果我们演个客户甲、乙或者路人丙、丁，就会有人拿出自己职业性的真诚对待我们。当他们记得我们的生日，标注好我们的爱好，备注下我们的伤痛，对我们生活中的孤寂给予慰藉时，这些人是不是就变成朋友一样的存在？特别是如果她或他还洋溢着一张青春美丽的笑脸，还说着那些感人肺腑的话。我们如何能够拒绝这些呢？
所以我觉得商善也是一种善，建立于商业需求，维系于金钱收入，却能超越物质的基础，如同所有世间的善良一般，演绎得美不胜收，动人心魄。这虽是人造的机缘，却产生了真实的善良，恰到好处的在这个社会上传递着百汇东流的力量，传递着冬日暖阳的温度，传递着生而为人的自信和美丽。

还有一件更令我感动的事情。就是我的妈妈过世两个月后，有一天我家里突然收到一个叫小冉的女人打来的电话。
我们也想起来我妈妈曾在她以前工作过的店铺买过一个价值不菲的湘绣大屏风。后来我妈妈好像真的就和当时的销售员小冉成为了好朋友。前些年我妈妈没生病的时候，最爱做的事儿就是无论冬夏，每天都到购物中心去散步。一方面因为那里有空调，冬暖夏凉；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当她走累了，就可以到小冉的店里坐下来喝茶，跟小冉聊天儿。（…略）
许多话是小冉后来在微信里和我说的。我仿佛看得见字里行间的泪光浮动，也听得到这个重情重义姑娘踏上火车来北京时坚决的脚步声，和千里祭奠只为了却遗憾的心声。一善染心，万劫不朽。百灯旷照，千里通明。这一缕始于一件屏风的商善，也能在多年后令人感动到眼眶酸涩、百感交集。

就让我们再次认真地看看身边这个声色嘈杂、光影交错的世界，这个尽是市井俗人、贩夫走卒的世界，这个嬉笑怒骂却精彩纷呈的世界，正在每一段不断逝去的流光中，让最平凡的身边人在告诉我们，善意还在，如春风清朗的拂动，如夏雨滋润的滑落，如秋月明净的挥洒，如冬雪寂静的附着，在我们的世界里，还在。所以，让我们在自己唯一的世界里，也在无数别人的舞台上，来一场满怀善意的演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