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旅在途（作者：至酉）

时常觉得“人在旅途”这句词特别有种风尘仆仆的感觉，仿佛能够让人听到风声雨声，和脉搏加快的心跳声。

可是什么才能算得上真正的旅途呢？

跋山涉水、翻山越岭自然是算的。但假使我们被困一隅一地的井底方寸之间，难道就不算是人在旅途？

其实如果手机不离身，你就是在弹丸之地的陋室中，哪怕只是在逼仄的一间厨房里，转悠一天，手机也会记录下上万步。

我们有的人早出晚归，追公车、挤地铁、在大街上发足狂奔，或者刷开二维码跨上一辆共享单车，融进人潮人海的都市丛林。

还有的人作息随着日月，劳动追着四季，踩稻田，踏田埂，下地突突着拖拉机，柏油马路上蹦蹦着三轮摩托，一刻不停地跟着一季季的成熟越来越老。

就算是那些不得已的，把自己的自由交了出去的人们，比如无辜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双眼瞪着天花板，不能动弹的病患。他们的心可是依然在走，不敢懈怠分毫。

他们盘算着哪时哪刻可以出院，出院以后要去做的第一件事，是走到小区门口理个发，还是去看看一双白发苍苍的父母。

谁能说这各样种种不算是“人在旅途”？

大家每天无论是在咖啡厅，还是在去咖啡厅的路上；是在爱着，还是在追寻爱的路上；是生不如死的活着，还是绝了所有渴望去赴死，反正我们披星戴月，我们挥汗如雨，我们风雨无阻，我们披荆斩棘。

�而有时，就像此刻，我们也会有这样风不焦躁，而阳光就刚刚好那么暖，心里的人也正是爱着我们的时刻，我们能不能稍事停歇，静静坐下，喝一杯不冰不烫的清水，给旅途一次驻足。

这一刻几人高的落地窗在我面前通透敞亮，而窗外满眼所及之处是不见尽头的壮阔长江。我这刻脑中就一句感慨: 古人诚不欺我，果然逝者如斯夫！

细看了江水的纹路，有急流的璇逆，有缓流的柔波，有微弱落差的跌宕，有江船带过的起伏。大江就真的是朝着那东去的方向，再不回头。

这是江水的旅途。

前一刻不为后一时停留；上一段不为下一段等待。翻涌的波涛绕过黑色的礁石；江底的暗流卷起沉积的淤泥。翻山越岭。穿城过市。浩浩汤汤。汹涌澎湃。大江奔流无止不息。

见此一泻千里轰轰烈烈的旅程，又值既静之时，我的心中忽生恐惧。这是一种怵然而惊的紧张。

我忽然好怕其实我们没有一刻可以稍停，即使我们驻足窗前，我们也依然狂奔在宿命的旅途；我怕我和爱的人永远一前一后，连擦身而过的机会都全无分毫；我怕陪伴我们的亲人忽然停在他们的终点，只消一刻便如青灯烛火摇曳着熄灭；我还怕，有一种同行让我懂得了温暖，然后只留给我独行的长路漫漫。。。。。。

这种紧张攥住了我的心。我转身去看我一包一箱的行囊。想想吧，你溯流而上，你经过每一个城市。人们看见你热切前行，看着你舟车劳顿，看着你错过了饭点儿还对简餐甘之如饴。每一个人都觉得你能旅行真好，因为那么多的人在旅途，却毫无轻松惬意可言。

而我们只是为去看一道风景，见一些人。

可是等你到了地方，茫然望向空中，看那与家乡看到的一模一样的流云。那些堆砌起来，又迅速在风中散去的云朵，不就是像我们那带着热望踏上旅途的心情，和在旅途中渐渐淡去的期冀。

我们总有一种想象，在旅途中遇到不一样的人或不一样的事儿。可是我们又祈祷，千万别遇到与安宁日常不一样的可怕事情。于是我们难免害怕是否会因我们的出发搅动了空气，继而给这个世界带来有着出乎意料后果的蝴蝶效应。

就算我们以为我们停下了，我们有那么一段可以放下的时光，放下焦虑，放下想来想去，放下执着。此时我们手捧一杯热茶，再次望向，那兴许与家乡其实完全不同的，那些表述日升月落、映射万物运转天意的流云，我们能不能试着也放下恐惧？

是的，就是那被美国人福克纳称为“最卑劣的情操”的恐惧，从我们生而为人便与我们相依相随，从没有放过我们任何一个人。

我们强大的思想为我们找到三把利剑想要斩断恐惧。我们用哲学找解释；用宗教找安慰；用科学找解决方案。�

但我们始终还在害怕着。我们行进在命运的路上，怀揣着挥刀断水水更流一般的恐惧，一刻不停，别无选择。�

孔子说我们要想走的好，不趴下，就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甚至说恐惧带给我们好处，比如不立危墙之下的安全，比如怕这怕那，“三畏”而不招惹祸从天降。�

这就是中国哲学的妙处。我们并不思忖战胜恐惧，而是用保持适当恐惧以避祸端，让我们的人生旅途少些艰难坎坷，或者至少别生出难以逾越的天堑。�

我们的恐惧还可以压制我们的欲望。叔本华说，人生就是在满足不了欲望的痛苦和满足了欲望的无聊之间摇摆。而我认为我们应该是在内心摇摆不定的同时，一边担心害怕着，一边渴望膨胀着，向着打包完结这所有情绪的终点迈进。�

由此可以解释为何常听闻人说，人生也算是苦旅。但是“苦”从何来呢？大约全是从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中来。如果“苦”是归纳了复杂情绪为一种心情，我想这心情就是我们的音乐主旋律。而假使这音乐够精彩，我们是不是可以且歌且舞且行进呢？�

想通所有关节，我们应当可以义无反顾地上路了。只是我最后所关心的，是能不能有一个人走进我心里，再从我心里走出来，陪着我一起苦旅在途。他会陪我一起相信尼采的话，“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然后我们一起将未来的苦旅走出如舞蹈般的步伐，优美而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