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红玫***************

本期内容概要

《红玫瑰与白玫瑰》叙述角度的有意混淆

导语 

    上集结束前读了段重要的文字，它首先写的是一段风景，街上有车、有落叶、有灯光，由这段风景产生了一段联想，联想这个世界不管有多少人，最重要的时候，夜深人静，只要有一个人爱你就行了。大家想想，这个街景、落叶、灯光，是振保看到的，还是作家或叙事者看到的？是从作家的角度看？还是从主人公的角度看？直到最后一句，读者才发现，这段风景跟联想都是双重角度混合的。这段为什么重要？张爱玲经常用这个方法，利用中文主语可以省略的特性，人在那里看，小说写一片风景，风景暗示了一个想法，然后按照这个想法，跟风景连系。在这段景象，男主人公潜意识里已经渴望有那么一种爱，夜深人静只有一个人可以爱你。他当时看到，可是不知道，他有感觉，所以看了这片风景内心凄惶。在这段人物跟作家的叙事角度的混合，达到写出人物潜意识的效果，也就是写主人公看见，但是还没有悟到的东西。

由振追娇的四个阶段解析叙述角度 

    振保跟娇蕊要好的时候，他开始时是有顾虑的，而他对她试探追求的过程，经历了衣、食、住、行四个阶段。

【衣】 是他第一面看到的娇蕊，穿着浴衣非常性感，手还没握就弄到手上沾的肥皂，而肥皂吸吮他的手指，这是一段搔到骨子里的文字。但仅仅是性感的层面，振保还不太愿意投入，因为他怀疑这女的对我好就想把我搞定，然后再去搞别的男人。以男人之欲，度女人之情。

    这个有事业、孝敬母亲，照顾弟弟的好男人，他的「性」格形成过程中，有两个女人给他打下非常重要的底色。一个是在巴黎夏天的一个下午，嫖妓三十分钟，花了钱没办成事，原因可能是偶然因素，使他一时慌乱而不行了，也可能是潜意识里的犯罪感阻止了他的「堕落」。总之后来振保想到这三十分钟就羞愧耻辱。另一个同样重要的性启蒙是跟华人少女玫瑰的初恋。玫瑰是爱他的，但振保压制了自己的欲望，他后来一直感动自己的道德克制能力。这两次早期性经验的因果关系很有意思，从生理角度看，前一次失败影响到后来的貌似高尚的临阵逃脱；从道德角度看，后一次的伪装跟升华，其实就是前一次失败的成因，所以作家开篇就强调红白玫瑰互为因果的辩证关系。后来我们的男主角好像有很多「成功」的战绩，但最早的两次不成功却一直是最基本的底色，使他后来见到女人，既想「证明」自己有能力，又「害怕」真的投入。

    【食】 有个吃面包的情节，娇蕊叫男人帮她涂花生酱，她说我不应该涂得很多很厚，因为我这样吃会胖，但我又不想自己涂，因为我自己涂的话我会涂得很薄，所以麻烦你帮我涂。这一路发嗲，振保也禁不住她这样稚气的娇媚，渐渐就软化了。我们以前讲过，小说中男女情爱，一旦吃东西，关系就有了质的变化。一般说女人主要是为了经济理由，追求爱情婚姻，男人是因为性欲、情色驱动，而追逐男女关系，这只是部分的道出了被经济政治权力支配的表面社会现象，远不能真正概括男女性别战争的人性基础，所以对这种表象的描写，以及深层的人性思考，恰恰正是张爱玲爱情小说讨论的重点。

    【住】 在小说里不是真的讲房子。女的说我的心像一个空空荡荡的公寓，男的就说，那里边有没有一间空的给我？又说：我可不要公寓，我要的是房子。振保、娇蕊讲了住房全部是明喻，女人的爱就是要全部，要嘛全部，要嘛全部都不要。振保在装傻，他只要临时公寓，只要偷食。

    【行】 是他们的实际行动。小说叙事者是从振保的眼睛跟感官看事情，但偶然又会跳出来，说出男主角的处境跟潜意识。这个偏重男性的叙事角度，使我们看到整个与朋友妻偷情的过程，这个男人一直在抵抗。他不明白这个女的为何对他这样好，一天到晚还找理由。其实他是有理由的，只是他当时自己不知道。

    当他发现女主角不是一时偷情，而是真爱他的时候，这男人怕了。女的哭了两场，就跟他分开了。女的也真离婚了，因为她告诉了丈夫实情。小说在这里突然出现一段第三人称的旁白说，「现在这样的爱，在娇蕊还是生平第一次。」请注意，这句话不是娇蕊说的，也不是振保想的，是作家插了一句交代。张爱玲的小说通篇是第三人称，但是一种有人物视野局限的第三人称，这我们一再要从技术上分析，很少有一个作家直接出来交代，交代既不是男人看到、也不是女人看到的情况。这种很反常的全知，偶然出现，一般只在小说最关键的地方使用。

结语 

    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跟她之前用第三人称写女人的主观心理不同，而是在写一个男人的心理，用的是之前一样的方法，就是叙述者跟主人公的视线、角度混淆。这在之前，张爱玲也没有特别大的创作上的准备，距离她1943年发表的很多其他作品，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她这么成熟、老道、复杂地写出一个男人这么隐密的心理，这使人非常惊讶，也值得研究。从技术上要分析张爱玲用了什么技巧，同时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真正的小说家，真正的小说家一定不是只写自己的。

这期「细读张爱玲」就讲到这里，我们下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