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8 莫名其妙散花寺——第一〇一回（下）

第五十七讲  莫名其妙散花寺——第101回（上）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101回的内容。第101回的回目是                                 “大观园月夜感幽魂 散花寺神签惊异兆”内容是写王熙凤在大观园月下遇到秦可卿的鬼魂，她到散花寺抽到个“衣锦还乡”的签。

王熙凤在大观园遇到秦可卿的鬼魂之后又跟贾琏来了一番非常不合情理的对话，非常不符合两个人性格和原有关系的对话之后，丫鬟来传达王夫人话，叫王熙凤和宝二奶奶也就是薛宝钗一起到舅太爷家，也就是王子胜那边去。王熙凤因为刚才跟贾琏的谈话，听到自己娘家王家非常不争气，已经心灰意冷，叫丫鬟回王夫人，她还有事没办完，叫宝二奶奶自己去。她又想到，宝钗是新媳妇出门，还得过去照应照应，王熙凤这一照应，又照应出这一回里边好几个不合理的情节来，我们具体看看。

第一个不合情理的情节是：林黛玉死没久，贾宝玉就把她忘到九霄云外。贾宝玉呆呆看薛宝钗梳头，薛宝钗给王熙凤递了袋烟。

王熙凤来到宝玉房中。宝玉歪在炕上两个眼睛呆呆地看宝钗梳头。凤姐站在门口，故意看了好一会儿，还是宝钗一回头看见了，连忙起身让坐。宝玉也爬起来，凤姐才笑嘻嘻地坐下，向宝玉说：“你还不走，等什么呢。没见这么大人了还是这么小孩子气的。人家各自梳头，你爬在旁边看什么？成日家一块子在屋里还看不够？也不怕丫头们笑话。”王熙凤说完，“哧”的一笑，又瞅着他咂嘴儿。宝玉有些不好意思，还不理会，倒把宝钗直臊得满脸飞红，就搭讪着给王熙凤递了一袋烟。

这么短短的一段描写，大家看看就有好几个地方不合理，第一，写贾宝玉薛宝钗夫妻和谐，是干什么用？看来显然是想反衬贾琏和王熙凤夫妻关系不和谐。但是这么一个看薛宝钗梳头的情节，贾宝玉却给变形了，林黛玉刚死没多久，他就成了个迷恋薛宝钗的家伙，已经把林黛玉忘得干干净净。第二，听众朋友能想象得出，在滴翠亭边举着一把折扇优雅扑蝶的薛宝钗，能像农村老大爷那样举着个大烟袋吗？续书作者却就叫薛宝钗给王熙凤递了一袋烟。我估计，续书作者很想创造出曹雪芹式的满洲生活气息，满族不是从山海关进中原的吗，东北不是有三大怪？其中一怪就是姑娘叼个大烟袋。只不过，尽管曹雪芹的先人是从东北跟多尔衮从龙入关，前八十回可是从来没有写过吸烟，特别是大姑娘、大美人叼个大烟袋。前八十回只写过晴雯感冒后闻鼻烟，现在续书作者叫薛宝钗给王熙凤递袋烟，这种追求满洲生活气息的写法是不是反而弄巧成拙？我真想问问八七版《红楼梦》导演王扶林或者问问新版导演李少红，我跟二位导演就《红楼梦》对过话，我想问问二位导演，你们想过怎么样安排薛宝钗和王熙凤一人举一个大烟袋，对着喷云吐雾？

第二个不合理的情节是：王熙凤跟袭人等聊起了晴雯和她的替身五儿。

薛宝钗给王熙凤递烟，王熙凤笑着站起来接了。王熙凤催着薛宝钗换出门的衣服。这时贾宝玉应该出门到贾母那里去，却还是痴迷着想跟薛宝钗一起走，就在那儿搭讪着找这个，弄那个。凤姐说：“你先去罢，哪里有个爷们等着奶奶们一块儿走的理呢。”宝玉说：“我只是嫌我这衣裳不大好，不如前年穿着老太太给的那件雀金呢好。”这一句话，勾起关于晴雯的话题，袭人絮絮叨叨把晴雯怎么样在她回家的时候病中补裘、贾宝玉如何重进私塾天冷穿雀金裘，说了一大篇。凤姐对晴雯来了番迟到的同情：“你提晴雯，可惜了儿的，那孩子模样儿手儿都好，就只嘴头子利害些。偏偏儿的太太不知听了哪里的谣言，活活儿的把个小命儿要了。还有一件事，那一天我瞧见厨房里柳家的女人和他女孩儿，叫什么五儿，那丫头长得和晴雯脱了个影儿似的。我心里要叫他进来，后来我问他妈，他妈说是很愿意。我想着宝二爷屋里的小红跟了我去，我还没还他呢，就把五儿补过来。平儿说太太那一天说了，凡像那个样儿的都不叫派到宝二爷屋里呢。我所以也就搁下了。这如今宝二爷也成家了，还怕什么呢，不如我就叫他进来。可不知宝二爷愿意不愿意？要想着晴雯，只瞧见这五儿就是了。”王熙凤忽然成了贾宝玉肚子里的蛔虫，知道贾宝玉会想念晴雯，直接派个替身五儿给贾宝玉。而贾宝玉喜欢得不得了，动身到贾母那边去了。听众朋友当然知道，那个五儿，在查抄大观园的时候，通过王夫人的嘴，宣布她早就死掉了，而后四十回，这是第N次拿五儿做文章了，到底是第几次，我都记不清是几次，也不想记了，不过人家后头五儿的文章还得做，而且是大做特做。

第三个不合情理的情节是再三渲染贾宝玉如何痴迷薛宝钗。

凤姐看到贾宝玉薛宝钗两口子这般恩爱缠绵，想起贾琏方才那种光景，好不伤心。她没想到，叫他伤心的宝玉宝钗的恩爱表演还得在贾母跟前继续进行。贾宝玉已经向贾母告别说要到舅舅家去，刚走到院内，又转身回来附宝钗耳边说了几句不知什么。宝钗笑道：“是了，你快去罢。”把宝玉催着去了。贾母和凤姐、宝钗说了还没三句话，秋纹进来说：“二爷打发茗烟转来，说请二奶奶，说是‘二爷忘了一句话，叫我回来告诉二奶奶：若是去呢，快些来罢；若不去呢，别在风地里站着。’”哎呀，看到这个描写，我可真服了气，续书作者不嫌絮絮叨叨，读者还嫌絮絮叨叨呢。再说，贾宝玉跟薛宝钗既然如此恩爱，如此缠绵，何必出家当和尚呢，有病？

续书作者借凤姐观察宝玉宝钗夫妇恩爱，从而反观自己夫妻关系多么凄凉，似乎这样写很“巧妙”，可是这样的描写却将贾宝玉写得宛如见异思迁的“人渣”。贾宝玉嘱咐宝钗不要在风地里站着，就叫我们想起当初他是怎么样关怀林黛玉，心里很不舒服。

贾宝玉薛宝钗走了，散花寺的姑子大了来了，听听这个寺名、姑子名。不知道为什么尼姑庵不叫散花庵却叫个散花寺，也不知道续书作者根据哪一部佛教经典给造出个散花菩萨，我们都知道，一般都是说有散花天女，从来没听说有什么散花菩萨，看来是为王熙凤特设的。散花寺的尼姑对贾母解释最近为什么没给老太太请安，是因为王大人府里不干净，见神见鬼的，要在散花菩萨跟前许愿烧香，给他做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保佑家口安宁，亡者升天，生者获福。前八十回的王熙凤从来不相信什么神鬼报应，她说：我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从来不相信神鬼报应，现在，她信了，自从见了秦可卿的鬼魂，她的心里总是疑疑惑惑的，如今听了大了这些话，就问散花菩萨是怎么回事，这个尼姑趁机长篇大套地说散花菩萨如何来历不浅根基不浅，道行非常，如何助国助民，有灵验。凤姐听了有道理，打算去求签。

病得有气无力的王熙凤勉强扎挣着，到初一清早，令人预备车马，带着平儿和许多奴仆来至散花寺。到大殿上焚香、磕头，举起签筒默默地将自己见鬼之事并身体不安等祝告了一回。才摇三下，只听“唰”的一声，筒里边就撺出一支签来。于是拾起一看，只见写着“第三十三签，上上大吉”。大了忙查签簿看，只见上面写着“王熙凤衣锦还乡”。真是太巧妙了，凤姐一见这几个字，吃一大惊，问大了道：“古人也有叫王熙凤的么？”大了笑道：“奶奶最是通今博古的，难道汉朝的王熙凤求官的这段事也不晓得？”周瑞家的在旁笑道：“前年女先儿还说这一回书，我们还告诉他重着奶奶的名字不要叫呢。”凤姐笑道：“可是呢，我倒忘了。”王熙凤看那签是：

去国离乡二十年，于今衣锦返家园。

蜂采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行人至，音信迟，讼宜和，婚再议。

王熙凤看完也不大明白。大了道：“奶奶大喜。这一签巧得很，奶奶自幼在这里长大，何曾回南京去了。如今老爷放了外任，或者接家眷来，顺便还家，奶奶可不是‘衣锦还乡’了？”看来这个大了非常了解王熙凤的底细，知道王熙凤自幼在京城长大。大了一面说，一面抄了个签经交给丫头。然后摆了斋来，凤姐只动了一动，吃了几筷子，放下了要走，又给了香银。大了苦留不住，王熙凤回到家里，大家都按照贾政要衣锦还乡来给王熙凤解释，王熙凤也半疑半信。只是宝钗把签帖念了一回，她有点怀疑，说：“家中人人都说好的。据我看，这‘衣锦还乡’四字里头还有原故，后来再瞧罢了。”宝玉道：“你又多疑了，妄解圣意。‘衣锦还乡’四字从古至今都知道是好的，今儿你又偏生看出缘故来了。依你说，这‘衣锦还乡’还有什么别的解说？”贾宝玉忽然一点儿不傻了，看来薛宝钗比通灵宝玉也灵验，比林黛玉也灵验，她倒成了叫贾宝玉清醒的灵药了。

那么，续书作者创造出这个签是干什么用？是想学习前八十回，不断用诗词、戏剧预示人物命运，预告王熙凤的命运：“王熙凤衣锦还乡”这句话，来自第五十四回给贾母说书的女先儿说的《凤求鸾》故事，写的是残唐五代宰相家的公子王熙凤在赶考路上追求雏鸾小姐最后花好月圆的故事，续书作者胡乱穿越，前八十回女先儿说的王熙凤故事是残唐五代，散花寺的大了又说成了汉代了。衣锦还乡，本来的意思是读书人考中皇榜，穿着辉煌的官服回到家乡，这个签却暗示王熙凤要被锦绣织成的裹尸体的衣服送回金陵。

“去国离乡二十年，于今衣锦返家园。”这两句意思是王熙凤自幼离开金陵，到她死的时候，恰好是二十年。看来大了知道王熙凤是五岁离开金陵。“蜂采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这是重复《好了歌》里的话，王熙凤不管用多少心思，不管搞多少钱，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最后几句“行人至，音信迟，讼宜和，婚再议。”蔡义江教授认为这几句是说王熙凤和赵姨娘死后都要被阴司拷打，促使她们忏悔过去的罪孽，但已经太迟了。王熙凤死后，贾琏把平儿扶了正，或者“婚再议”是指她女儿婚事的变化。如果这样解释，这个签显然不符合曹雪芹原来的构思，曹雪芹原来的构思并不是王熙凤死后平儿扶正，而是王熙凤被贾琏先降级，做了粗使丫鬟，在那儿扫雪，跟平儿调了个个儿，然后再把她休回金陵。

后四十回既然让神鬼妖唱重头戏，像散花寺抽签这样的故事当然也是重头戏，故绘声绘色形容散花菩萨的来历、灵验，尽情尽致写王熙凤如何佛前抽签，抽出“王熙凤衣锦还乡”，来揭示王熙凤的命运。但这样的卦辞，是说王熙凤很倒霉，岂能叫“上上之卦”？岂不是驴唇不对马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