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歌》：心悦君兮君不知，史上最远古最浪漫的暗恋

越人歌【佚名】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完整文稿

（独白）越女：我们越人依水而居，个个都是驾船的高手。我们越人临水而歌，船歌激荡，每天都响彻水面的上空。我就是这样一名水边长大的越女，驾船，唱歌，被人夸赞是水面上最好的船女。当他们听到我的歌声时，谁能不驻足停留呢？

楚国新任令尹子皙的仪仗船队，正在江面上缓缓行进。子皙是楚先王共王的第四子，是新立的楚初王的弟弟。子皙所在的大船极尽华美之能事，装饰着高过人头的孔雀和雉鸡长翎，飘摇着无数犀牛角柄的尘尾，点缀着各色名贵的香草。翠绿的伞盖在子皙身上投下半截阴影，让他显得深沉而庄严。

骄日似火。仪仗船队中的乐工们奏起鼓乐，那是来自楚国王室的正音，与中原庄严缓慢的旋律稍有不同。突然间，从另一只船上，传来了响彻云端的女声。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是一首越人的歌。越人是上古对南方各族的笼统称呼，并不是一个统一的民族，所以有“百越”之说。在为子皙划船的越人，应该是其中的“扬越”，而且是其中居住在荆湘一带的族群，他们是今天壮族和侗族的先民。

他站起来向四周望去。他想知道这歌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独白）我们越地的首领是粗豪的汉子，我们越地的男子都喜欢往脸上画些夸张的图案来显示自己的强悍。而眼前这王子的风仪，是我自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刚才我唱的那支歌……那支歌……它怎么就从我嘴里唱了出来……那些划船的汉子们都沸腾了，岸上的越人也惊呆了，无数双眼睛看着我……是的，那是我唱给你的歌……

听到子皙大声地问，刚才是谁在唱，唱的是些什么，越人们便笑嚷起来。他们的目光和手指都朝向在仪仗船上划船的一位越人女桨手。子皙看到那个姑娘从船边桨手的位置站起，她的脸像苹果一样通红，眼睛里却闪烁着奇特的光芒。

有人告诉子皙，这位手足无措的越女刚才为他唱了一首情歌。没有什么，比这首情歌更加大胆，也没有什么比这情歌更能代表她的心意了。她说今天是什么日子，能驾着这样的船在河里，今天又是什么日子，能跟王子在同一条船上。为了得到王子一顾，她根本就顾不得羞耻了。她的心里乱纷纷的，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王子认识她、知道她。她心里爱着王子，可是子皙他却不知道。

这是一首关于暗恋的绝美的情诗。一个船家女，在为王子划船的时候，竟悄悄爱上了他。她被这种爱情所折磨，在她的心里发生的事，谁也不会知道的。没有任何人，会把这个葛衣粗服的船家女，跟王子扯上关系。她为王子划船已经是第三天了，每当王子经过她的身边，她都感受到内心的轰响。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自从有了这句诗，世间所有暗恋者的心声都被吐露无疑。

这一年，公子子皙四十一岁了。这位《越人歌》里的王子，在历史上被称为公子黑肱，子皙是他的名字，你可以称他熊黑肱，或者熊子皙。他不是一位真正的王子，在春秋中晚期，楚王的王号是僭越的称呼，周天子才是王，周天子的儿子才是王子。所以对于楚王的儿子，正史只称“公子”，不称“王子”。

楚共王受宠的儿子有五个。老大在共王死后继位，就是楚康王。子皙是老四。

楚康王登位十几年后死去，老二子围找机会杀死老大的儿子篡了位，这就是楚灵王。那年子皙二十九岁。为了保命，他逃往了郑国。

楚灵王一生荒唐，“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就是他干下的事儿。十二年后，老三老五趁楚灵王在外征战，发动兵变，杀死了他的儿子，老三子比自立为楚王，这就是楚初王。流亡在郑国十二年的公子子皙被三哥召回国内，任命为令尹，全国最高行政长官。这位为楚国人所不熟悉的公子，蓦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么多年，他们处在灵王残暴的威胁中，一直在暗暗盼望着新的国君来解救。子皙是他们心目中理想的国君人选之一。

你要知道这一切，才能慢慢地懂得那位起座而歌的越女。

在所有感情中，暗恋是一种低到尘埃里的情感。爱让我们感受到自己的卑微，暗恋者百般挣扎，也不敢把这种感情说出口。这才是我们所熟知的暗恋，少女的尊严价值千金，默默喜欢他只是自己的事，一点都不想让他知道。何况，这是一位庶女暗恋着一位王子。她怎么敢让他知道呢？

（独白）越女：“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我想对你说的一切，都在这支歌中了。要有不顾一切去赴死的决心，才能对你唱这支歌。那个残暴的灵王还在对这个国家虎视眈眈，每一天都有传闻，说他就要回来了……我听着你的名字长大。登上这艘大船的时候，我确认你就像我从小到大梦中的那个样子。我在危险的楚国长大，人人都害怕那个荒唐的君王，人们都说他是假的国君，说如果子皙这样的公子在这里就好了。你一定知道迫在眼前的危险，我看到你的脸上虽然带着微笑，可却有掩饰不住的忧愁。恐惧和忧伤在你的脸上，那张好看的脸，我从小到大梦中的脸，让人心疼得不忍去看。王子，我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越女是在泰山压顶般的危险之下起座而歌，她想让王子知道这里有她在，如果此刻她不能说出来，这一生就不再有机会了。有人觉得使暗恋者表白的这种勇气，就跟慷慨赴死的勇气没什么不同。在越女的心中，此时此刻就是充满了这样的勇气。

据说听完这首歌后，子皙站起来拥抱了她，并在她的身上披了一条锦缎，作为对她的奖赏。这记载来自于最早记录这件事的《说苑》，大概是真的吧。有人说当晚越女便同子皙拥被而眠，共度良宵，这大概是出自后人的附会，他们后来究竟如何，那最早的记载中并没有提及。

《越人歌》的故事却是真的发生了的。那在海外流亡了十二年的公子子皙，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楚国，立即被委以重任，在庆典上，有一位越人的女儿对他当众表白，说她爱着他可是他却不知道。从此，在史籍中，这个无名女子被称为“榜枻（bàng yì）越人”。榜、枻都有船桨的意思，榜枻越人，就是划船的越人。这世上有过许多王子，因为有了这首歌，公子子皙便成了那个永远被人爱着的王子，只要这首歌一直被传唱着，王子就在歌中活着。这首歌被唱出来以后，他其实并没有活多久。

那个勇敢表白的越女昭示了一件事，那就是:整个楚国都在害怕，灵王随时会回来的，灵王也许很快就回来了，整个楚国都在为公子子皙担忧着，惆怅着。爱着他的那个姑娘，现在就要说出口，否则就要来不及了。灵王就要回来了，我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只知道他一旦要回来，子皙就没有命了。

整个楚国都在传说：灵王回来了。刚刚登上王位的初王跟令尹子皙双双自杀。这一天，距离《越人歌》被唱出来的那一天，不过只过了十几天。灵王没有来，他们的五弟弃疾登上了王位，他就是楚平王。子皙死于他的恐惧和忧愁。如今我们差不多已经忘记了春秋晚期那些久远的往事，忘记了楚国的恩怨与纷争，可是那位活在歌声里的忧伤的王子，我们却忘不了他。他的忧愁让人心碎。假如我们暗恋一个人，自尊令我们永远不会表白，可是在内心深处，我们却有为他而粉身碎骨的勇气。《越人歌》就是这种勇气的产物。在遥远的春秋，一条波涛骀荡的河流上，忧郁的王子站在船的中央，在他身边的船女突然用他听不懂的语音唱起了一支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请你知道我爱你吧！在这朝生夕死的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