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可望却不可即的企慕

蒹葭 【佚名】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完整文稿

这是两千多年前春秋时代的一个凌晨。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此刻，秦国的土地上，万物仍旧在沉睡。一个孤单的年轻人，在朦胧的晨曦中走出家门，一路走到了村落附近的河边。远处传来零星几声鸡鸣，衬得河中细碎波浪滚过的声音愈发清晰。他听得出来，河水流得没有夏天那么急了。可是，他的心，为什么还是不能安宁下来呢？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河边生长着茂密的芦苇。在半明半昧的天光下，连成浩浩荡荡的一大片苍青色。年轻人驻足在芦苇前，低头凝视苇叶。夜间的低温在叶片上凝结出细碎的露珠，乍一眼看去，仿佛一片白霜。

一想到霜，他身上顿时感到一阵寒冷。可是，他的心还是热的。因为他的心中，装着一个人。

这是来自《诗经·秦风》的故事，名叫《蒹葭》。蒹葭就是芦苇。

一个男人在某个秋晨，向着自己幻境中的女子拼命走过去，却无论如何不能靠近她，于是让我们听到了这回环往复、一唱三叹的哀伤。

在这个男人的心中，藏着一个人。她曾经在上巳的水畔梳理自己的长发，那乌黑的发丝从此将心拴牢在她的身上。她曾经在祭祀的篝火中翩然起舞，那飞扬的衣袂从此将他包裹在她的魔力中。

《蒹葭》这首诗，在《诗经》中是特别的。人们都知道这是一首情诗，却在诗中看不见具体交往的情节，像《邶风·谷风》、《卫风·氓》那样的诗，都把故事写在诗里了，一个人为着什么而想念一个人，或者怨恨一个人，我们一看就知道了。《蒹葭》却不是这样。有人说《蒹葭》是一首境界之诗，它从头到尾写满了思念，却如一封匿名的情书，被秋风吹到了我们手上，读过之后，便再也忘不掉了。

那个令人魂牵梦绕的她，大概并非是站在水边。在这秋日寒冷的清晨，她怎么会到那里去呢？她大概是在庭院深深的房子里，一层又一层的保护把她藏得很深，她是等闲不会跟人见面的。唯其如此，才让这份相思如此无奈。

她所住的房子在水边的什么地方，这却是有可能的。秦这个国家，本来就地处黄河的上游。溯洄从之，道阻且长。这水域这样蜿蜒，就像是黄河的写照。

更有可能的是，这女郎的处境，跟这条河毫无关系。只是她的美好和遥远，让人想到了“蒹葭”“白露”。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你出现时，我只看到了大片苍苍的芦苇，我只看到了美丽的白露凝结为霜，我知道你在那里，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去寻找你、追随你，你却依然像一个绝美的梦境一样，伫立在我无法到达的水的中央。

《蒹葭》的追寻，就像是一个寓言。

路很不好走，有的地方又湿又滑，有的地方布满石头，有的地方暗藏陷洞。而且，这条路，看上去不远，走起来为什么那么长呢？他隔岸向她挥手，他想说：我来了，你等着我！可是他知道，她也许听不见。那么，还是埋头前行吧，看好眼前的路，不要因为一时的疏忽掉进水里，那样，就欲速而不达了。

年轻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狭窄的河道，提着衣裳，踩着河中的石头，小心翼翼地过了河。他记着心上人刚才的位置，知道再往回走一段，应该就能见到她了。

几只黄鸟扑腾着翅膀从他身旁掠过。年轻人抬起头，看向心上人所在的方向。一看之下，他，愣住了。

心上人已经不在刚才那个地方了。他以为她会一直在那里等着他，可是实情显然并非如此。他只得再次揉了揉眼睛，将视线扫过荒无人烟的河流两岸。

于是，他再次看到了她。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独白）女子：我从来就不认得你。我也不知道如何就成了你的心上人。我只是一个深宫中的命妇，每天用大把的时间对镜梳妆，插戴满头。在镜中，看到自己鬒发如云，光把这些头发梳上去，就要用到簪珥、步摇、假结，那是许许多多的首饰。这不是一个人的事，这关系到礼仪。水边吗？不会的，我不会到那里去的。我没见过早上的芦苇，我很想看到。听说芦洲荻渚出没于霜天烟江之间的景色很美，我想去看看。

年轻人再次出发。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太阳从东方露出了头，河边的芦苇叶上，露水还没有被晒干。他大步流星往前走，一时盯着脚下的路，一时抬起头看看心上人的位置。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洄从之，道阻且右。他走过弯曲回流的河湾，走过笔直陡峭的峡谷，走过乱世嶙峋的石滩。每次，他都确信心上人驻留在了前方水与草交界的岸边，似乎再加把劲就可以抵达。可是，每当他走到原先心中预定的地方，心上人却又出现在了远处的水中小沙洲上。

那个隔水相望的伊人，遥远而崇高，可见不可求，可望不可即。一千多年后，李白写出了名句“美人如花隔云端”，表达了与此相似的倾慕之情。然而，花是有温度的，蒹葭却冷得铺天盖地；花可以被采摘，拿在手里，蒹葭，也就是一片茫茫的芦荻，却覆盖了我，包围了我，让我沉陷。

（独白）女子：我想象着蒹葭苍苍的河岸。你是看不到我的，让你苦恼的是：你永远无法让我感知到你的存在，可是我已经知道了。我在我的梦中知道了你。我梦见：你向着我的宫室出发，你若来到宫墙的近旁，便离我近了一些。你一早便在苦苦跋涉了。一望蒹葭，秋波无际，露气水光，空明相击。这是何等浩瀚又让人心碎的秋晨，在这样的晨光中当有幽人往来，缥缈得没有一毫温度。我虽然不在那里，可是天地之间充盈着脉脉的情意，每一丝水波都让你想起我。

这梦中的蒹葭，究竟在什么地方？

除了可望不可即的企慕，这位追求者的坚毅与执着，也十分让人动容。大约三百年后，屈原在他的名篇《离骚》里写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几乎就是“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的翻版。追求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这样的情感，本身便与情欲无关。这是从一开始就认为自己不会得到的爱情。这是注定绝望的希望，注定孤独的一生。

（独白）女子：蒹葭采采，白露未已。芦苇叶上的露水快要干了，你已经走了很久很久，路也走了很长很长，秋天正在变得寒冷，但你的心越来越热。跋涉是如此艰难，但你不觉得苦。

你是谁？你现在哪里？满怀惆怅地，我把目光投向一重又一重的宫墙。我看到：只有白鸟从那上面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