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7 王熙凤扭曲变形——第一〇一回（上）

第五十七讲  王熙凤扭曲变形——第一0一回（上）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一零一回的内容。第一零一回的回目是：“大观园月夜感幽魂，散花寺神签惊异兆”，王熙凤在大观园的月夜遇到秦可卿的鬼魂，王熙凤在散花寺抽到一个神签，预示她非常不幸的命运。这一回是描写王熙凤的重头戏，估计大部分红学家对后四十回采取不屑一顾的态度，跟这一回有很大关系，这一回写得实在太差，太离谱，不管王熙凤、贾琏、平儿还是贾宝玉，人物形象给歪曲得不成样子，王熙凤像给尤二姐附体，毫无理由的凄凄惨惨、软弱无助，贾琏像给醉金钢倪二附体，毫无根据的豪蛮无礼、专横跋扈，平儿像给尤三姐附体，居然敢对贾琏劈头盖脸唇枪舌箭，贾宝玉待薛宝钗比前八十回待林黛玉还温柔缠绵，世态人情的描写完全不像在国公府，倒像写刘姥姥家附近哪个小财主家的日常生活，大观园装神弄鬼装得十分拙劣，弄得十分可笑，散花寺求签求得莫名其妙，跟前八十回完全不在一个层次。我们先看看后四十回写王熙凤的重头戏，怎么歪曲了王熙凤的形象，把王熙凤和贾琏的关系还有平儿的表现写得十分不合情理。 

第一百回结尾，贾母吩咐王熙凤准备探春的妆奁，后四十回贾母操心事未免太多，应该王夫人管的很多事，她都揽到到她自己头上了。王熙凤接到贾母命令，分派好管办探春行装奁事的仆人，吩咐完已是黄昏以后，她想去瞧瞧探春，叫丰儿、小红还有个打灯笼的小丫鬟跟着跟着，走出门见月光如水，遂命打灯笼的丫鬟回去。走到茶房窗下，听见里面有人嘁嘁喳喳，又似哭又似笑又似议论什么不可见人的事，凤姐叫小红进去细细打听，用话套出原委，看看她们在干嘛。管家奶奶很操心。小红答应着去了。凤姐只带着丰儿到大观园园门，园门没关，大观园里边满地重重树影，凄凉寂静，往秋爽斋走，一阵风过，满园落叶唰喇作响，这段景物描写很不错，有悲凉之感。因为有风很冷，凤姐叫丰儿回去拿银鼠坎肩，这样一来，王熙凤三个丫鬟都合理地被派回去，这就该王熙凤一个人活见鬼了，先是有一只大狗伸着鼻子闻她，把王熙凤吓得魂不附体，那只大狗一气跑上大土山回身向凤姐拱爪儿，神奇不神奇，大观园第一次有了狗，而且是带点狗怪色彩的狗，好像通人性的狗，这只通人性的大狗已经把凤姐吓得心跳神移，马上她又给一个人影，更确切地说给个鬼影，吓得神魂飘荡。恍恍惚惚背后有人说：“婶娘连我也不认得了！”“婶娘只管享荣华受富贵的心盛，把我那年说的立万年永远之基都付于东洋大海了。”哎呀，原来是秦可卿鬼魂来也，王熙凤不对她的好闺蜜嘘寒问暖，狠狠地啐了一口。秦可卿的鬼魂就消失了。

听众朋友们看看，后四十回是不是写鬼也没有前八十回写得好？前八十回写过两次鬼，第十六回“秦鲸卿夭逝黄泉路”写秦钟临死小鬼和鬼判的对话，那是用来调侃现实社会的趋炎附势，鬼判听说来了宝玉这个有时运的人，立即叫小鬼把秦钟的灵魂暂时放回去，还说：“俗话说得好，天下官管天下事，自古人鬼之道却是一般，阴阳没有二理。还是把他放回没有错了的。”脂砚斋有这样的评语：“《石头记》一书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又如此等荒唐不经之言，间亦有之，是作者故意游戏之笔耶？以破色取笑，非如别书认真说鬼话也”。写鬼是信笔一描，取笑欺软怕硬的世情。秦可卿的鬼魂出现在王熙凤的梦境中，其实是《红楼梦》第一次让鬼魂出现，但那个出现得多么优雅，多么有哲理，秦可卿那个女鬼对人又是多么与人为善！秦可卿绝对不会让她的闺蜜王熙凤在现实生活中真正见鬼，白日见鬼，真给鬼魂吓得灵魂出窍。而后四十回，那真是说鬼话。续书作者的初衷可能还出于好意，人家是想提醒读者注意：王熙凤走下坡路啦，提醒王熙凤注意“盛筵必散”啊，只是提醒得太拙劣、太恐怖了。

前八十回描写人情世态都近情近理，极少见神见鬼，尤其是鬼。秦钟之死出现捉魂小鬼，是前八十回很少见的情节，也是曹雪芹有哲理意味的游戏笔墨。后四十回神鬼妖唱起重头戏。大观园现在当然是败落凄凉，但它应该是诗意化的像“寒烟漠漠、落叶萧萧”那样的凄凉。一百零一回出现怪异，先出现一只大狗，而且是通人性的狗，再出现秦可卿的鬼魂，是不是恐怖且荒唐。

王熙凤给她的闺蜜秦可卿的鬼吓着，不敢到探春那里去了，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认为王熙凤回到自己房间是再次见鬼、而且是白日见鬼。所谓白日见鬼，就是贾琏突然跟前八十回完全换了个人，王熙凤和平儿也完全换了个人，连巧姐奶妈那样次要而次要的角色，也完全变了个人。为什么这样说，王熙凤回到房间看到贾琏神色很不好，当然是满脸怒气，王熙凤“待要问他，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问，只得睡了。”看到这里我感到很奇怪，王熙凤什么时候怕过贾琏？王熙凤什么时候知道他“素日性格“？知道他是什么性格？王熙凤知道的贾琏的性格，不是见美女就拖不动腿，就是老婆跟前大气也不敢喘，这对贤夫妇在前八十回相处是什么样子？绝对不是这个样子。王熙凤和贾琏在前八十回最后一次共同露面，是第七十二回“王熙凤恃强羞说病”，那一回描写贾府内外交困，王熙凤病入膏肓，贾琏夫妇捉襟见肘，但是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王熙凤能够放高利贷取息，王熙凤能够欺男霸女，强迫彩霞嫁给她陪房的儿子。贾琏也仍然对王熙凤和颜悦色，即便在那样的情况下，贾琏也毫无想漠视、想低看王熙凤的意图。贾琏仍然像个算盘珠，王熙凤拨一拨，他转一转。到一百零一回，贾琏王熙凤夫妻第一次在后四十回共同露面，贾琏是从哪儿来的底气，突然对王熙凤又摔脸子又开口发难。小说这样写：贾琏头天晚上回来，王熙凤看到他脸色不好，不敢问，第二天，贾琏起来先看到邸报报道贾化和贾范两个姓贾的官员出事，贾琏一肚子不自在，他又跑出去给王熙凤的娘家人办事办得不顺利，他回来，凤姐尚未起床，凤姐头天没睡不好，平儿给她捶着说：奶奶再睡会，凤姐刚刚想睡，巧姐儿醒了哭，平儿大声提醒李妈拍着些，李妈就大声地骂“小短命鬼儿，放着尸不挺，三更半夜嚎你娘的丧！”大家听听，一个奶妈竟然敢这么骂荣国府的孙小姐，更有甚者，一边骂，李妈还在巧姐身上拧了一把，惹得巧姐大哭起来，这样的描写，太出格、太不合情理！巧姐仍然是个需要拍着才睡觉的幼儿，她的奶妈却不再是前八十回抱着巧姐一句话也不说的那么个老实奶妈，李妈好像也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骂王熙凤心肝儿肉的女儿且在她身上拧一把？续书作者为了写王熙凤走下坡路编造出如此不可理解的细节，和描写王熙凤大观园见鬼一样笨拙可笑。然后是王熙凤说了一番她自己将来倒霉、巧姐遭殃的预言式话语：凤姐对平儿说：明儿我要是死了，剩下这小孽障，还不知怎么样呢！平儿劝慰：“奶奶这怎么说！大五更的，何苦来呢！”凤姐冷笑道：“你那里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我也不久了。虽然活了二十五岁，人家没见的也见了，没吃的也吃了，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气也算赌尽了，强也算争足了，就是寿字儿上头缺一点儿，也罢了。”凤姐只不过二十五岁，贾府还好好的，她怎么能有这样的末路思想？这完全是续书作者想匆匆忙忙地草草了事地结束王熙凤的故事才这样做。

接下来，贾琏跟王熙凤这对夫妻面对面，就完全不是前八十回，特别是第七十二回的样子，小说写贾琏是怎么样先声夺人地回到王熙凤的房间，“贾琏一路摔帘子进来，冷笑道：‘好，好，这会子还都不起来，安心打擂台打撒手儿！’一叠声又要吃茶。”平儿倒的茶不太热，贾琏把茶碗“哗啷”一声摔了个粉碎，把凤姐惊醒，吓了一身冷汗。我看到这里我就想，这个贾琏，如果不是吃错了药，肯定就是贾琏穿过时间隧道，吃了聊斋故事里的丈夫再造散，聊斋故事《马介甫》里边有个男狐狸精给一直怕老婆的吃了丈夫再造散，这个怕老婆的，原来能跪到地上，现在就敢拿刀子对待老婆。贾琏吃了这个丈夫再造散，他竟敢在王熙凤面前这么气势汹汹？接着凤姐问贾琏：“你怎么就回来了？”问了一声，半日不答应，只得又问一声。贾琏嚷道：“你不要我回来，叫我死在外头罢！”贾琏突然变成前八十回的醉金刚倪二，粗鲁莽撞不讲理，完全不是前八十回那个贾琏，前八十回那个动不动跟妻子嘻皮笑脸的琏二爷，吃饭的时候都会提一提床上乐事的琏二爷，现在成了个任性胡为的莽夫。接下来，我们再听听国公府长公子现在说的是什么话，那是满嘴市井泼皮话，贾琏说：“我可不吃着自己的饭替人家赶獐子呢。我这里一大堆的事没个动秤儿的，没来由为人家的事，瞎闹了这些日子，当什么呢！正经那有事的人还在家里受用，死活不知，还听见说要锣鼓喧天的摆酒唱戏做生日呢。我可瞎跑他娘的腿子！” 一面说，一面往地下啐了一口，又骂平儿。大家听听，贾琏这段话，生动不生动，精彩不精彩？确实够生动够精彩，就是不像国公府琏二爷该说的话。贾琏为什么这么气愤，因为王熙凤娘家出了一系列幺蛾子叫他处理。王熙凤的胞兄王仁先借着王子腾死了在京城吊唁划拉了几千银子，他的财迷二叔王子胜怪罪下来，认为自己没能分肥，王仁接着又造个王子胜的假生日收钱再敷衍这个王子胜，而已经死了的王子腾因海疆的事情给御史参了一本，有亏空，本员已故，着落叫弟弟王子胜和侄子王仁赔，贾琏跑出去替王家的人擦屁股，王子胜和王仁却在家里定戏摆酒搞假造的生日宴。贾琏讲完王家的事，问王熙凤：“你说说，叫人生气不生气！”凤姐听了流泪，立即要起床，还说：“我们家的事，少不得我低三下四地求你。”王熙凤什么时候求过贾琏？特别是低三下四地求过贾琏？她不是连贾琏计划好安排给贾芸的差使都硬抢过来给贾芹了？王熙凤又说“再者也不光为我，就是太太听见也喜欢。”这算是说了句对景的话，拿王夫人来压贾琏。贾琏回答句妙极了的话：“是了，知道了。‘大萝卜还用屎浇’。” 我看到这个地方都能笑出声来，这是一句市井泼皮说的俏皮话，“大萝卜还用屎浇”，是嫌王熙凤多嘴多舌多说话的意思。浇灌的“浇”谐音教育的“教”。前八十回李纨曾说王熙凤能说市井泼皮无赖泥腿子的话，而且是能说一车子的话，我看，到了后四十回，这话传给贾琏去说了。我们不妨回忆一下琏二爷在前八十回说过的几次话，这位登徒子，虽然像贾母说的腥的臭的都拉到自己床上，但是他说起话来，却完全是贵族少爷温文尔雅的口气，比如他和王熙凤和他的奶妈说贾元春归省盖园子的事，比如他到大观园向贾政汇报窗帘的事，现在他又说什么大萝卜还用屎浇，他什么时候又进了市井俗话进修班了？

第一百零一回，续书作者写这么一大段贾琏王熙凤夫妻对话，我揣测他的意图原来是，用侧面描写、用人物对话简练地交待四大家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薛家败落，王家也江河日下，王子腾那样能够出将入相的能人死了，只剩下王子胜和王仁这两块只知道捞钱的料，当然这也是为了将来抄家之后，凤姐死了，巧姐给狠舅王仁卖掉埋下伏笔。这样的构想肯定是不错，只是这段贾琏大施淫威、王熙凤委曲求全，描写得不合情理。而且后四十回的不合情理，经常是我们得给他加个“更”字，那就是在贾琏王熙凤对话之后的平儿长篇大论地教训贾琏，我们听听：“平儿道：‘奶奶这么早起来做什么，那一天奶奶不是起来有一定的时候儿呢。爷也不知是那里的邪火，拿着我们出气。何苦来呢，奶奶也算替爷挣够了，那一点儿不是奶奶挡头阵。不是我说，爷把现成儿的也不知吃了多少，这会子替奶奶办了一点子事，又关会着好几层儿呢，就是这么拿糖作醋的起来，也不怕人家寒心。况且这也不单是奶奶的事呀。我们起迟了，原该爷生气，左右到底是奴才呀。奶奶跟前尽着身子累得成了个病包儿了，这是何苦来呢。’说着，自己的眼圈儿也红了。小说写：“那贾琏本是一肚子闷气，那里见得这一对娇妻美妾又尖利又柔情的话呢，便笑道：‘够了，算了罢。他一个人就够使的了，不用你帮着。左右我是外人，多早晚我死了，你们就清净了。’凤姐道：‘你也别说那个话，谁知道谁怎么样呢。你不死我还死呢，早死一天早心净。’说着，又哭起来。”大家听听，总是围绕着王熙凤得死了来做这个文章。而平儿呢，她好像根本就是代表小说家来说话，来叙事了。平儿怎么能这样说话，怎么敢这样说话？第一百零一回写得非常不合理，叫我们读着非常不舒服。贾琏凭什么突然在王熙凤跟前耀武扬威？凤姐因什么对贾琏低声下气？贾府人对贾政从来都是称“老爷”，贾琏现在对王子胜直接称“二叔”，不称“二舅老爷“，好像市井人家的称呼。从贾琏夫妇日常生活描写看，续书作者不熟悉豪门生活，想写好，实在太难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