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军队一路向西。
所有人都清楚,东边几乎被日本鬼子占尽了。先前国统军在前线是打一场,输一场。赢得都是些芝麻粒儿大小的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个庞大而古老的帝国正经受着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而就在前些年,这台不堪重负的老旧机器好像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有人以汗血支撑,为这片养育了他的广袤大地献出年轻的生命;当然也有人临阵倒戈,为了生存而走上一条注定不见光明的道路。说不清谁对谁错,浩瀚史书的扉页上,镌刻着太多太多的名字。坚持正义名垂千古者有,苟且偷生遗臭万年者有。但在残酷的现实里数量最多的是那些历史的花名册上不会去记录的名字,他们生命的火花仓促一闪,继而化作缕缕碎片,义无反顾地扎进浩渺无垠的历史长河里,被滚滚波涛裹挟着奔向时间的尽头。在历史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坚守本心暴毙街头者有,认贼作父荣华一生者有。历史是黑夜里月光下的行者,他从来没有选择过正义这条月光照耀的小径,也从未踏进过邪恶这条如墨般漆黑的迷途。在原始的混沌里,他只是不偏不倚默默地赶路。无数无人问津的角色在这场转瞬即逝的游戏里并没有选择的权力,只是被鞭打着麻木着随着人流浩浩荡荡地向前。他们组成了历史的长河,他们因而成为大多数,他们是历史的信徒。
队伍在深秋的林子里停了下来。
麻子去远处打水。几个月来麻子养成了不停出汗的好习惯。休息和喘气只会迎来鞭打和哄笑。麻子忘不了那鞭子,忘不了那条恶毒的皮绳在他背上恣意雀跃发出来噼啪的声响,忘不了他背上皮肉应声开花时血腥的气味。跛子使得一手好鞭,那是常年赶马的好汉子才会的绝活,他用鞭粗犷有力,鞭的柔软中透着一股刚强。可抽人不同抽马,抽马只是为了让马跑,抽人就得看情况,要么你偷懒,要么只是图大伙儿一乐。抽马力得收着些,马性子烈,要是使命抽指不定那一天就给你来上一蹄子。抽人就不一样,一定要打的人叫唤,越狠越出彩。抽惯了马的跛子深谙此道。死蛇一样的鞭子在他手上能翻出花来,或劈或抽,或砍或砸,打得麻子像孩子手底下一刻不停的陀螺,晕头转向,发出一阵刺耳的哀鸣。人群炸开了锅,叫好声和掌声,呜呜的风声和林间乌鸦沙哑的叫声混成一片。跛子于是愈发卖力,直到麻子不再发出声响,人们觉得没趣,一场惊心动魄的表演这才算匆匆收尾。躲避战乱的路上,这是所有人唯一的娱乐活动。人们借此发泄长期东躲西藏的负面情绪,借此从麻子身上收获一点点少的可怜的成就感。对于这支在黑暗里挣扎了许久的军队来说,麻子竟出人意料的扮演起一个重要角色。
麻子代替原本瘸了的跛子,成了所有人一致嘲笑的对象。而麻子没有枪,他没有守护尊严的资本。在永夜里麻木的人们渴求黑暗,以至于创造黑暗。他人的苦难是这些饱受折磨的人们自我救赎的唯一路途,一切在外的痛苦让他们找到了存在的理由,他们因此疯狂地追逐,兽一般互相啃咬,回头走上他们亘古祖先的来时的路。
麻子回来了,带着一桶水。
麻子挨个挨个给所有人倒水。
轮到跛子了,他右手按在黝黑发亮的鞭子上,凸起的青筋微微颤动,麻子一激灵,几滴晶莹的溪水打在枯黄的落叶上,麻子又是一颤,颤颤巍巍地继续为跛子把水斟满,待他转身要走时,跛子的声音牵住了他。跛子眯着眼,直勾勾的盯着不知所措的麻子。麻子亲眼见到他瞳孔里散发着异样的神采,他的鼻腔因兴奋而微微扩张,阴冷的面庞因血液倒流而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
“跪下!”
落叶在悲鸣,麻子沉重的双膝带着些许迟疑砸向地表。麻子垂着头。有人开始鼓掌,有人开始叫好,那一只只挥舞着的手,那一件件衣裳,那一个个缩在破布里可悲的灵魂,像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麻子眼前只剩下一帧帧的剪影。混沌的朦胧里,唯独他的心跳声是如此真切,他听见秋日的阳光在空气里炸开的声响,听见近在咫尺跛子粗重的喘息。
跛子端着那瓢水,顺着麻子扭曲的脊背缓缓淋下。叫好声,欢呼声刺激着跛子的耳膜,这个残忍的刽子手正在一点一点把另一个灵魂推向深渊。
冰冷的水珠一滴一滴地打在麻子身上。麻子烫得体无完肤。秋日里的风打马驰过,带走他无声的呜咽,他最终还是悲哀的发现,自己像笼中的困兽那样无路可退。麻子竭尽全力怒吼,发疯般从地上弹起,用尽生平力气挥出一拳。那拳里饱含愤怒与悲凉,饱含一个负隅顽抗的灵魂的无可奈何。
观众们翘首期待结果。
跛子早有准备,一个侧身,麻子便因力量落空失去平衡而摔在了地上,丑陋的老脸与萎蔫的枯叶亲密接触,一时间无法动弹。
跛子高举双手,享受众人的欢呼。他终于收获了所有人的认可,以一种毫不费力的方式,他感叹自己的智慧。像斗兽场里最后幸存的勇士那样,他高仰着头,任凭秋日的灿烂阳光在他脸上尽情挥洒,太阳是他的崇拜者,他踩着麻子的脸,他胜利了!
这场无谓的反抗以麻子惨败告终,可跛子并没有骄傲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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