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课:太阳与月亮的相遇——李白与杜甫(下)

第4课:太阳与月亮的相遇——李白与杜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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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彭玉平,欢迎收听由我主讲的《给国人的唐宋诗词课》。上一讲我和大家讲了李白与杜甫二人同游齐鲁、赋诗怀念对方的一段经历,这一讲我们接着讲:是什么缘分促成了李杜二人初次见面?他们又是如何相约梁宋游,并在一次次壮游中成为彼此惺惺相惜的同代知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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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三载(744),李白从长安出发,兜兜转转来到了洛阳,与杜甫初次相见。此时的李白,因为之前在京城任职翰林供奉过于放浪形骸,得罪了不少人,所以被唐玄宗赐金放还。虽然是个下岗的翰林供奉,但李白的名气却照样如雷贯耳、不减当年。而杜甫,上一讲我们说了,他小李白11岁,此时刚刚进士落第,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后生晚辈。因此,无论是李白供奉翰林的入仕经历,还是他震动朝野上下的诗歌创作,都对杜甫有着很大的吸引力。所以,当在洛阳居住了两年多的杜甫,突然听说李白即将到来,便连忙主动慕名拜访了李白。


杜甫写给李白的第一首诗《赠李白》,便是在这次会面时所作的。诗歌开头就是“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二句,杜甫从自己客居洛阳两年写起,说自己这两年来“所历厌机巧”,意思就是在洛阳见多了官员之间的勾心斗角。杜甫,从小接受奉儒守素的传统文化教育,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面对尔虞我诈、尸位素餐的官员,自然心生厌烦。而这个时候,李白的出现就像是浊世的一股清流,让杜甫与李白两人一见如故。我说一见如故有没有证明呢?当然是有的。我们一起看杜甫《赠李白》的最后四句:

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

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

(杜甫《赠李白》)


“李侯”指李白,“侯”就是尊李白为贵人的意思。“金闺”原来是指汉代的金马门,是等候皇帝召见的地方,在这首诗中代指朝廷。“彦”就是才子的意思。“脱身”就是李白要求离开,离开朝廷干什么呢?“事幽讨”,在名山大川中寻幽探胜,也有寻仙访道的意思。这两句用白话解释就是:你李白可是从京城出来的高才,不愿意陷入朝廷矛盾之中,所以干脆脱身而去,寻找自己的快意人生。其实,初入长安,李白和杜甫一样渴望建功立业,却四处干谒无门,好不容易供奉翰林,却又遭朝中权贵馋毁被迫离开长安,内心愤懑失落,自然希望从此远离官场烦嚣,纵情山水,过快意人生。这样的人生态度,不用说,也是那个时候厌倦了官场斗争的杜甫十分认同的。所以接下来他写:“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说的就是洛阳实在很缺乏炼金丹的原材料,这里深山老林中的药材,就好像被人用扫帚扫过一样什么都没有。此时的杜甫恰好也一心想要寻幽访胜,所以这诗句的弦外之音便是邀请李白一同前往。


但这一年的五月,杜甫的继祖母(祖父杜审言继室)去世需要安葬,所以杜甫只能与李白见后匆匆别过,相约下一次的梁宋之游。杜甫《赠李白》中“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两句,说的就是他们当时的这个约定,而且这个游是带着目的的:“瑶草”就是仙草,意思是相约在梁宋,一同寻仙访道。


这说明李杜的相见不仅是建立在对当时官场的共同厌倦上,两人在寻仙访道的意趣上也十分一致。而且两人见面时,不仅杜甫被李白豪迈豁达的胸襟、真诚坦率的性格所吸引,认为李白“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李白也觉得杜甫能与他一道“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非常难得。毕竟如果不是一见如故,哪里还会有稍后的梁宋之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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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洛阳与杜甫匆匆分别后,李白马上动身去了宋州,两人再见已经是这一年的九月了。而此时,著名的边塞诗人高适也正在宋州,于是三人的梁宋之游就正式拉开了序幕。

高适和李杜一样,年轻时为了博取功名来到长安遍谒公卿,却因为人微言轻,始终贫困落拓、郁郁不得志。相似的志向与经历,使得三人一见如故、特别投契。他们一道畅游宋州的梁园,白天聊得兴起便在城中酒楼把酒言欢,醉了便登上吹台俯瞰平原,远眺芒山和砀山,慷慨怀古。到了晚上,便趁着酒醉在梁园乘兴起舞。无论是饮酒观妓,还是涉猎论诗,都相得甚欢。


约大历元年(766),也就是梁宋游过后的22年,此时李白、高适都已过世,年过半百的杜甫在夔州作《昔游》《遣怀》,这样追忆、怀念与李白、高适的同游岁月:

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

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

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

(杜甫《遣怀》)


“高李辈”就是高适与李白了,当年锵锵三人行,如今只有杜甫一人茕茕独立、形影相吊。杜甫记得当年他们一起开怀畅饮、不醉不休的场面,他更记得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天纵英才(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高适“骅骝开道路,鹰隼出风尘”的壮志豪情(杜甫《奉简高三十五使君》)。“骅骝”指赤色的骏马,“鹰隼”指凶猛的禽鸟。杜甫以此比喻高适才华出众,鼓励他一定有自己的一番广阔天地。“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色敷腴”就是喜悦的样子,意思就是:我亲自感受到两公的过人才华,那真是一段愉快的日子。“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则是说:当年我们喝了酒,情绪激昂登上了开封相传为师旷的吹奏之台,想着古人的功业和文采,三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种壮志满怀的感觉。而如今,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的青春岁月不在,想要再和故人畅谈痛饮也同样不可得。年轻时曾立志匡济天下的杜甫,到了暮年孤单漂泊、体衰多病,此刻也只能在伤感的追忆中,效仿庞公,遁世安生。


杜甫的回忆很长,点点滴滴的往事构成了他沉淀在内心深处刻骨铭心的记忆。而晚年这些回忆之作,更可以看出杜甫对好友李白、高适的无限怀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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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宋游之后,接着就是我们在上一讲重点讲解过的齐鲁游了。自鲁郡一别,李杜二人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在这以后的岁月里,杜甫先是去了长安,应考、给权贵献诗,但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成效,蹉跎了十年。这十年,他生活困窘,不得不“卖药都市、寄食友朋”(《献三大礼赋表》);为了求仕谋官,杜甫只好“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饱尝世态炎凉。面对才不为识和才不为用的残酷现实,杜甫满腔悲愤道:“如今岂无騕褭与骅骝? 时无王良伯乐死即休”( 《天育骠图歌》)。“騕褭”“骅骝”都是骏马,意思就是:难道如今世上没有騕褭、骅骝这样的骏马吗?只是因为没有王良、伯乐这样的慧眼罢了。杜甫自伤明珠暗投,而这恰恰也正是李白当年入仕时的经历和感受。          


李白当年四处干谒、结交权贵,甚至不惜写出“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这样奉承的诗句。本以为中年当上翰林供奉可以实现匡济天下的理想,然而玄宗只把他看做吟诗作赋的御用文人。杜甫的自伤和不平,其实也正是在不同时空下与李白的共鸣。在这种求仕无果、内外交困的境遇中,杜甫不由得更加神往李白那笑傲王侯、潇洒出尘的名士风度,他写:

李白斗酒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

(杜甫《饮中八仙歌》)


杜甫不仅盛赞了李白饮酒一斗、即可赋诗百篇的纵恣天才,更为他“天子呼来不上船”、“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独立人格和凛然风骨所折服。可以说,《饮中八仙歌》不仅是杜甫对李白潇洒风神的吟唱,更是对李白自由人格的深切理解和向往。


而李白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更是经历了近乎天翻地覆的变化,此前虽然仕途上没有起色,但漫游终究还是李白生命中向往的内容。在安史之乱的变局中,唐玄宗之子永王李璘听信了周边一群别有用心人的蛊惑,想拥兵自重,试图割据一方。李白因为误判形势,以为可以趁此一展自己的政治抱负,所以受李璘召唤进入幕府。然而唐肃宗很快就发现了这一阴谋,派兵镇压。后来永王李璘兵败被杀,叛乱罪名成立,李白也因此被流放夜郎(贵州省桐梓县),结果第二年还未到达夜郎便遇赦得释。随后李白又沿江而下,在宣城、金陵之间呆了两年多,上元三年(762)客死于安徽的当涂。


杜甫什么时候获悉李白的死讯?现在已经没办法考证清楚了。但我们知道,自从鲁郡一别,杜甫写了一首又一首牵挂李白的诗歌,从未停止过对李白的关注和思念。当杜甫听说李白蒙冤流放夜郎时,他辗转反侧,梦里也在思念李白。于是写下《梦李白二首》,不仅为李白被流放到“江南瘴疠地”感到痛惜,更感伤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二人天各一方、难通音讯,担心从此“逐客无消息”。而对于李白平生志向的落空,杜甫更是在诗中表达了深深的不平和理解,他写:

出门搔白首, 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 斯人独憔悴。

(杜甫《梦李白二首》其二)


杜甫知道,李白的“平生志”就是建立济苍生、安社稷、一匡天下的盖世功业,然而历史的诡谲变幻、阴差阳错,却使李白华发满头。明明高冠华盖的权贵充斥长安,李白也只能“斯人独憔悴”,不仅献身无路,困顿不堪,晚年更因流放失去了自由。李白一生“才高心不展, 道屈善无邻” ( 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本原因正是“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杜甫《天末怀李白》)的社会环境。“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杜甫《不见》),同时代很少有真正理解李白的人,而杜甫不仅慧眼独具,更是真正与李白惺惺相惜的同代知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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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宝三载(744)两人在洛阳初次相逢,到上元二年(761)杜甫一人流寓成都、写下怀念李白的最后一首诗《不见》,两人虽然在各自的人生中历经磨难,但曾经所作诗歌中所包蕴的情感浓度和厚度亦足以温暖彼此的一生。在中国文学史上,李白和杜甫作为双子星座,难辨日月、共辉大唐,而在友情上,他们更是交相辉映,成就了一段又一段让后世难以忘怀、津津乐道的文坛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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