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宝玉兴致勃勃颂妇德——第九十二回（上）

第三十三讲  宝玉兴致勃勃颂妇德——第九十二回（上）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九十二回的内容。九十二回的回目是“评女传巧姐慕贤良，玩母珠贾政参聚散”。

第九十一回结尾，贾宝玉和林黛玉谈禅谈得正高兴，秋纹来叫他，说：“请二爷回去，老爷叫人到园里来问过，说二爷打学里回来了没有，袭人姐姐只说已经来了，快去罢。”吓得宝玉站起身来，往外忙走。黛玉也不敢留他。九十二回开头，接着写宝玉跟着秋纹从潇湘馆出来，连忙问秋纹：“老爷叫我做什么？”秋纹说：不是老爷叫，是袭人姐姐叫我来请，我怕你不来，才哄你。这段情节太拙劣、也太不像话。前八十回写过薛蟠想叫宝玉跟自己喝酒，叫茗烟冒充贾政叫贾宝玉，把宝玉几乎吓个半死，宝玉惊惊惧惧地从大观园出来，薛蟠从墙角边呵呵大笑着跳出来，说：如果不说是姨父叫你，你怎么会出来这么快。贾宝玉恼了说，你怎么能冒充我父亲叫我？茗烟赶紧跪下求饶，呆霸王对宝玉说，以后你叫我，也说我父亲叫就是了。听听这个话，呆霸王的爹死多少年了，薛蟠竟拿自己的爹开涮。那么短短一小段描写，把贾宝玉的畏父如虎和薛蟠莽撞任性不懂事都写活了。秋纹是怡红院的丫鬟，她明明知道贾宝玉只要听到贾政叫，会吓得不知所措，何况，前八十回写怡红院的丫鬟从潇湘馆往回请贾宝玉，大多都是执行贾政的命令，比如兴隆街的大爷贾雨村来了想见宝玉。丫鬟本人有什么权力中止贾宝玉和林黛玉的谈话把贾宝玉叫回来？何况，袭人叫宝玉并没有什么急事，秋纹怎么能，又怎么敢冒充贾政的名字来潇湘馆“揪走”贾宝玉？贾宝玉回到怡红院，袭人查考一番贾宝玉和林黛玉在一起聊些什么话，这也是前八十回非常少见的。贾宝玉对袭人说，他已经向学里请了假，因为明天是十一月初一，家里肯定办消寒会。袭人却叫宝玉明天仍然上学，因为老太太那边还没说要办消寒会，麝月支持贾宝玉明天不去上学，怡红院这两个大丫鬟又对前八十回写过的对话来了一番照抄；“袭人道：‘都是你起头儿，二爷更不肯去了。’麝月道：‘我也是乐一天是一天，比不得你要好名儿，使唤一个月再多得二两银子！’”大家听听麝月这个话耳熟不耳熟？这不是晴雯对袭人说过的话？现在抄到麝月头上了，而晴雯和麝月是两个性格不同、命运完全不一样的丫鬟。晴雯当初说这样的话，是看透了袭人和贾宝玉鬼鬼祟祟，麝月是什么人？是个口舌比袭人厉害、但是完全照着袭人为人行事来做人的丫鬟，她怎么会对袭人说出这么有锋芒的话来？

后四十回的作者经常模仿前八十回的语言，贾宝玉从潇湘馆回到怡红院，这么一小段描写已经出现两段不伦不类的、对前八十回的模仿和照抄，秋纹模仿薛蟠，说老爷叫宝玉，让两个地位完全不同的人做同样的事；麝月模仿晴雯，说袭人一个月多拿二两银子，让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说同样的话，读到这些地方真啼笑皆非。

后四十回作者的策略是在不断重温、模仿、变相重演前八十回故事的基础上，很不情愿地、尽力减少曹雪芹原有构思的四大家族覆灭的惨烈状况和悲惨程度，不得不轻描淡写地推进贾府衰落。同时，在小说里不断补充进一些前八十回没有的生活和细节，这些细节应该属于续书作者熟悉的生活范围，比如：长篇大论地讲儒家经典，细致具体地讲八股文，一再算命占卜，像围棋教师一样写如何下围棋，像音乐教师一样讲琴理，描写弹琴，还比较详尽地描写中下级官场的黑幕等。

贾母果然派人来通知贾宝玉第二天不用上学，说已经请了薛姨妈来，史湘云、邢岫烟、李纹李绮都来参加消寒会。宝玉以为宝姐姐也来，很高兴。第二天，贾宝玉向贾政王夫人请安，回明老太太让他不要上学的话，然后，像前八十回多次描写的，后四十回多次模仿的“一溜烟”跑到贾母房里边。众人都没来，只有奶妈带了巧姐来给贾母请安。奶妈叫巧姐给二叔请安，巧姐宛然是一个小大人了，她跟贾宝玉一对一答说起话来，说她妈妈说的，也就是王熙凤说了，叫二叔帮她理一理她念的书。

这个地方又出现一段叫读者啼笑皆非的描写：第八十四回，巧姐还在襁褓之中，得了幼儿惊风，请医生看病，给她熬药的时候，贾环给碰掉了药铞子。王熙凤怒骂贾环和赵姨娘，贾环和赵姨娘跟王熙凤进一步结仇。九十二回，巧姐对贾宝玉说，她已经跟着李妈学了几年字，认得三千多个字，念了一多半的《女孝经》，半个月里又学了《列女传》。按照续书作者从八十四回到九十二回安排的时间，总共不过几个月，巧姐怎么突然神速地长大？就像现在的孩子，在两个月的时间之内，就从幼儿园小班跳到小学六年级。这不是太不可思议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贾宝玉，从七十八回写《芙蓉女儿诔》到九十二回给巧姐讲《女孝经》《列女传》，短短两个多月时间，贾宝玉好像进了两个班，一个班是速成儒家经典学习宣传班，一个班是速成封建孝子贤孙膨化器，他能在如何写八股文上跟老塾师贾代儒侃侃对谈，他能跟做过学政的贾政在解析八股文上媲美，现在他又能苦口婆心给巧姐讲古代女性的贤良故事了。回目叫巧姐慕贤良，实际的本质是贾宝玉慕贤良。到了九十二回贾宝玉突然一变前八十回除四书之外无书的观点，口若悬河地、如数家珍地给巧姐讲起宣扬封建妇德的《女孝经》《列女传》。前八十回的贾宝玉，说他见了女儿就觉得清爽，那是因为女孩不太容易受到读书做官这类功名利禄的影响，到了后四十回，贾宝玉居然不再认为女儿应该钟山川日月之灵秀，而应该多多接受三从四德的妇德教育，得好好学学《女孝经》《列女传》。

贾母叫宝玉给巧姐讲讲《女孝经》《列女传》，当然是叫贾宝玉用孩子能听懂，孩子乐意听的方式讲给巧姐听，贾宝玉怎么讲的？他就像现在给被定级为“A”类的学术刊物比如《中国社会科学》写学术论文的关键词，而且都是讴歌封建妇德的关键词，贾宝玉这样说：“那文王后妃是不必说了，想来是知道的。那姜后脱簪待罪，齐国的无盐虽丑，能安邦定国，是后妃里头的贤能的，孟光的荆钗布裙，鲍宣妻的提瓮出汲，陶侃母的截发留宾，还有画荻教子的，这是不厌贫的。那孝的是更多了，木兰代父从军，曹娥投水寻父的尸首等类也多。那个曹氏的引刀割鼻 ，是魏国的故事。那守节的更多了。”我看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想到前八十回贾宝玉如何批文死谏、武死战，想到贾宝玉前八十回如何厌恶跟贾雨村等官员来往，再看看现在贾宝玉讲的都是一些什么陈腐到家的乱七八糟的封建妇德！前八十回贾宝玉那种叛逆思想完完全全被续书作者扭曲了。

九十二回写贾宝玉给巧姐讲《女孝经》《列女传》，总共讲了不到三百个字，而在这三百个字中，贾宝玉提到多少人物？我们简单替他数一数：姜后、无盐、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谢道韫、孟光、鲍宣妻、陶侃母、画荻教子的欧阳修母亲郑氏、乐昌公主、苏蕙、花木兰、曹娥、曹氏、王嫱、西子、樊素、小蛮 、绛仙 、文君，红拂，还有把小妾头发拔掉的任瓌妻柳氏、连洛神都嫉妒的刘伯玉妻段氏等等，二十多个人。这些人里边有后妃，有才女，有孝女，有美女，有妒女，有做女儿的，有做妻子的，有做母亲的，相当多人物，都是历史上著名的、体现封建妇德的典范。贾宝玉对一个小女孩讲这么多，讲得这么深奥又总是一语带过这些历史人物，我看贾宝玉是存心不叫巧姐听懂。贾宝玉如果现在到出版社做童书，肯定得赔个底儿掉，他哪会生动精彩的给孩子讲听得懂、听得下的故事，续书作者在这一回给贾宝玉安排的角色，是比贾代儒还代表儒家的角色，是比贾政还死硬派的封建卫士。

结果是贾母出来截住了贾宝玉讲学，贾母对贾宝玉说：你讲那么多，巧姐未必听得懂。大概贾母也根本没听懂贾宝玉云山雾罩、朝着几千年历史撒网找贤良女性，都是说了些什么，巧姐偏偏给贾宝玉捧场，巧姐说：二叔讲的，我有念过的，有没念过的，二叔一讲，我更知道了好些。巧姐真是个懂事的好侄女好孩子，是个不管主讲人讲得多么烂都大声叫好的最佳听众。巧姐既想继续向贾宝玉学习《列女传》，还认真地跟刘妈学做女红，贾宝玉向贾母夸奖：巧姐将来比凤姐姐还强。这大概是续书作者的理念，贾府必须也必然后继有人，贾府必须也必然一代比一代强，不久的将来，出去做官的，有贾兰，做贤妻良母的，有巧姐。我看到这里，就想，续书作者对贾府未来的强盛，对贾府人未来恪守封建道德，有多么强烈而良好的愿望，我们真得替宁国公荣国公的在天之灵念一声：南无阿弥托佛！

贾宝玉的最佳听众又给他带来一个好消息，巧姐告诉贾宝玉：听妈妈说，小红走了后，二叔那里还没补上人，现在打算把柳五儿给您补上。咱们读者和听众又一次活见鬼了。王夫人查抄大观园时不是已经幸灾乐祸地说，芳官想把柳五儿拉进怡红院，幸亏那个丫头短命死了。到了后四十回，柳五儿的鬼魂多次出现，她给林黛玉熬过粥，现在又要进怡红院了。贾宝玉一听说柳五儿要来，喜出望外，立即呆呆地想她，他想柳五儿什么呢？想他和柳五儿的一面之识，用了四个字“娇娜妩媚”。这个贾宝玉，是原来那个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的怡红公子，还是想到美女就出神的登徒子？我看，到了后四十回，人物形象变形最厉害的，除了贾母之外，就是贾宝玉。贾宝玉跟现存的封建制度如鱼得水，贾宝玉成了儒家经典的忠实执行和宣传者，贾宝玉成了封建道德的极力弘扬者，贾宝玉不再有前八十回的叛逆精神，不再有前八十回那些离经叛道的精彩言论，贾宝玉不再是鲁迅先生说的“悲凉之雾遍披华林”那个感受最深的人，他也不再是那个鲁迅先生说的“爱博而心劳”女性主义者了。看到后四十回对贾宝玉这一系列的描写，我只想用四个字表达我的感想：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