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鲁班门前弄大斧——第八十九回（上）

第二十六讲  鲁班门前弄大斧——第八十九回（上）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八十九回的内容。八十九回回目是：“人亡物在公子填词，蛇影杯弓颦卿绝粒”，这个回目拟得很凝练，对仗也公整，“人亡物在”指人死了，她标志性的物件还在，公子也就是贾宝玉填悼亡词，“蛇影杯弓”指听到误传的信息，“颦卿”即林黛玉绝食了。所写的内容是：贾宝玉在学堂看到雀金裘，想起晴雯，回到怡红院填了悼念晴雯的两首词；林黛玉听到雪雁说宝玉已经订婚，心灰意冷，决心绝食求死。这一回分别写宝玉和黛玉各自的思虑以及他们之间的感情。宝玉怀念晴雯，小说描写不管是诱因（怀念原因）、写作过程，还是他所写的词，都和前八十回宝玉对晴雯的感情天差地别，像厚重蕴藉的《芙蓉女儿诔》和轻飘飘小令之别。《蔡义江新评红楼梦》风趣地把八十九回这段描写评为“鲁班门前弄大斧”，准确地剖析续书作者和曹雪芹差得太多。而林黛玉没了前八十回那种飘飘欲仙的诗人般优雅，成了一个一心考虑、一心担忧终身大事的怨女，续书作者对她误听传闻后决定绝食求死的描写，却写得文笔细腻、真切感人。

我们先看看八十九回“人亡物在公子填词”的情节怎么成了“鲁班门前弄大斧”？

诱使宝玉写怀念晴雯小令的原因，是他忽然看到晴雯补的雀金裘。小说写这件事情发生的时间是：“那时已到十月中旬”，时序很明确，这一回的内容仍然接续前八十回贾母庆八十大寿的年份，也就是说，续书作者从八十一回到八十九回，都是写是贾府从阴历八月初到十月中旬两个多月的活动，真够集中的，这么短的时间能够集纳这么多的内容，续书作者也很不容易。

已经是深秋，宝玉上学时，袭人让小厮茗烟给宝玉带上厚衣服，说“今日天气很冷，早晚宁使暖些”。在后四十回袭人代行母亲关心爱护儿子的职责对待贾宝玉仍然很尽职，后四十回茗烟用的名字是焙茗。宝玉到了学堂，风声飕飕，天上黑云扑过来，茗烟给宝玉拿进衣服，一拿进来，小学生们都巴着眼看，宝玉已经神痴，呆了。原来茗烟拿的是晴雯补过的雀金裘。宝玉不得不穿上，然后呆呆对着书坐着，放学时，就向贾代儒请假一天。

后四十回设计的这个“人亡物在”情节合理不合理？不仅不合理，还非常荒谬。为什么？雀金裘是贾母郑重地送给宝玉，叫他参加盛大节庆时穿的礼服，雀金裘不是普通的、家常的御寒服装，贾宝玉穿了雀金裘去参加舅舅的生日宴会，一块炭火蹦到雀金裘上，烧了个洞，贾府的佣人找遍全城，裁缝都不敢接招，俄罗斯国来的高档裘衣，他们没见过，更补不了。这时晴雯得了重感冒，病得很厉害，她听说贾母叫宝玉第二天还得穿这件衣服继续参加宴会，晴雯不顾自己的安危，连夜给宝玉把雀金裘补起来，以便宝玉第二天可以按照贾母嘱咐，仍然穿这件礼服出去参加活动。晴雯补裘成为和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湘云醉卧相媲美的《红楼梦》著名行为艺术，晴雯补裘也成为心理阴暗的袭人担心晴雯夺宠的一块心病，现在宝玉上学，天冷了，在晴雯生前处心积虑提防晴雯的袭人竟然叫贾宝玉把贾母让他在盛大节庆时才穿的雀金裘、晴雯补的雀金裘给宝玉穿上，这可能吗？但这是续书作者为了让宝玉见物生情，效仿《芙蓉女儿诔》写悼念晴雯的诗词，他必须得安排这样的情节。

续书作者为安排宝玉写悼念晴雯的词造出这么不合理的情由，接下来的描写更不合情理。贾宝玉为了安安静静悼念晴雯，叫袭人麝月收拾一间静室、安排一炉香，备下纸墨笔砚，似乎他想专心用功作文，还要几个果子，说他要借点儿果子香。宝玉一个劲忽悠袭人麝月，她们根本没发现贾宝玉想干什么。更奇怪的是，袭人给宝玉安排的“静室”，竟然是晴雯生前的卧室！这可是太巧了，也太不可思议了。怡红院居然有丫鬟晴雯的单独房间，宝玉有八个大丫鬟，每人一个单独的房间，得多少间？怡红院岂不成五星级大宾馆了。前八十回普经写到，宝玉看到他的丫鬟在一张床上玩闹，看来给宝玉值班的丫鬟晚上住在宝玉的卧室，其他丫鬟共同住在别的一个或两个房间。现在呢，晴雯不仅生前有自己的单独卧室，她死了，袭人不仅让“晴雯故居”继续空着，还叫贾宝玉就到这个房间去静坐，去读书，去写作。我发现后四十回的袭人实在缺心少肺，简直有点儿像倒三不着两的赵姨娘。为了推出贾宝玉悼念晴雯的小令，续书作者简直把袭人写成给贾宝玉神仙般帮助的及时雨，这太滑稽了。

八十九回制造出物在人亡、贾宝玉见景生情的“绝妙”场景，贾宝玉终于要填悼念晴雯的小令了。贾宝玉先假门假式地要求跟袭人麝月同桌吃早饭，继续忽悠袭人麝月，似乎他很喜欢很享受跟她们一起吃饭，然后，贾宝玉进了“晴雯故居”，亲自点了一炷香，摆上果品，叫人出去，关上门。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红笺祝了几句，提起笔来写悼念小令的序：“怡红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来飨。”

我们欣赏一下贾宝玉的新作两首小令：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即时休。孰与话轻柔？  

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像更无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

初一听，大概很多读者会觉得，贾宝玉这两首小令作为悼亡词，还可以，很有些感情，写得也比较明白，确实表达出宝玉对晴雯的思念，人家怡红公子还会用典故，写得不错啊。

我来点儿杀风景，用大白话，把这两首小令的内容解读一下吧：

（第一首）我对随身相伴的晴雯多么情意绵绵，哪想到平地起了害人的风波，让晴雯姐刹那间丧失了美丽的生命，现在谁来跟我轻轻地、柔柔地再絮絮不已地说些知心话？

（第二首）过去的事像东去不回头的逝水，想念晴雯却没有汉武帝怀想李夫人的异草，添衣服看到晴雯姐补过的裘衣，含情脉脉睹物思人，实在忧愁！

我的解读可能比较拙劣，但是没办法，贾宝玉的两首小令本来就够拙劣。为什么这样说？我们先得看看宝二爷在第二首小令上用了个什么典故。怀梦草，这是传说中可以帮做梦的人把怀念的人引进梦境的异草。这是来自托名东汉郭宪《洞冥记》里边的故事。汉武帝宠爱的妃子李夫人，也就是李延年唱的他妹子“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汉武帝的李夫人是倾国倾城典故的来源。李夫人病重时，她不愿意让汉武帝看到她花容消减，从而影响他家人受宠爱。她死后，汉武帝想重见李夫人美丽的容貌却办不到，东方朔献给汉武帝一株异草，让汉武帝放到怀里，当夜汉武帝就梦见了李夫人。怀梦草因此出名。汉武帝和李夫人什么关系？皇帝和宠妃的关系，同床共枕多年的关系。贾宝玉和晴雯什么关系？表面上是主奴关系，实际上一直类似于闺密的关系，类似于哥们儿的关系，类似于相知很深的朋友，甚至知己的关系。宝玉挨打后给林黛玉送旧手帕，使者不就是晴雯？晴雯其实早就知道贾母把自己给了宝玉，也就是说晴雯知道贾母派她到宝玉身边来，是打算让她将来做贾宝玉的小妾。但是晴雯从来不对宝玉私情勾引，更不像袭人那样先把准姨娘的生米做成熟饭。晴雯被诬陷轰出大观园，病重弥留之际，对宝玉深情告白说我枉担了罪名，和宝玉生离死别之际，交换贴身小袄，晴雯说：将来我就是躺在棺材里，也还像在怡红院。晴雯死了，贾宝玉痛苦得撕心裂肺，写下《芙蓉女儿诔》，挂在芙蓉花上祭奠。贾宝玉在写《芙蓉女儿诔》时，有一大段心理活动，他表示他要明确地远师楚人，学习《离骚》，学习贾谊，也就是说宝玉不仅仅是祭奠晴雯，还要用这篇诔抨击害晴雯的人，包括大观园进谗言的婆子，包括他的母亲王夫人，包括已经跟他偷试云雨情的袭人。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写在什么上边？用楷字写到晴雯素日喜欢的冰鲛縠上边，什么叫冰鲛縠？冰鲛縠是一种洁白的细皱纱，所谓縠是非常细腻的皱纱，所谓冰鲛，是南海鲛人织出来像冰玉那样的绡，也就是轻绸子，传说鲛人住在南海，滴泪变成晶莹的珍珠，鲛人擅长织绡，鲛人织的绡明亮洁白像玉一般，白白的，凉凉的。晴雯喜欢冰鲛绡，象征晴雯的为人像冰縠一样洁白。贾宝玉在《芙蓉女儿诔》中说晴雯是“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什么意思？黄金美玉不足比喻晴雯的高贵，晶莹冰雪不足以比喻晴雯品质的纯洁，天上明亮的星星和光闪闪的太阳不足以比喻晴雯的精神面貌，春天的鲜花秋天的明月不足以比喻晴雯的娇美。贾宝玉接着写，晴雯是被黑暗的时势，被奸佞的小人所害，像是春天的娇花嫩朵、鹅黄初染的柳条遇到狂风骤雨，因为遭受到毒蛇般的谗言，病入膏肓：“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宝玉的诔文真是写得一字一咽，一句一啼，洒泪泣血，写得别开生面，另立排场。贾宝玉在整个大观园诗会中始终比不过林黛玉、薛宝钗，甚至比不上史湘云，就这一篇《芙蓉女儿诔》也足以让贾宝玉扬眉吐气。《芙蓉女儿诔》前边的序说：“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

《芙蓉女儿诔》在整个《红楼梦》曹雪芹代小说人物写的诗词文赋中篇幅最长、感情最激烈的。红学家们尽管在许多问题上会你往东我就一定朝西，但对这篇《芙蓉女儿诔》却有难得一致的看法，那就是这篇诔文不仅写得文采飞扬、才华横溢，而且抨击了迫害晴雯的人物，抨击了整个黑暗社会，它是继承屈原传统继承贾谊精神的作品。第七十八回还有贾宝玉写这篇诔文时的心理活动，写出贾宝玉的写作动机就是远师楚人，学习屈原。而程伟元高鹗在补订后四十回的时候，把第七十八回贾宝玉写作《芙蓉女儿诔》动机共四百多字全部删掉。这说明他们完全不同意贾宝玉对黑暗时势的批判，不同意贾宝玉对晴雯的态度、对晴雯宝玉关系的认知，续书叫贾宝玉写悼念晴雯的小令，也确实把宝玉和晴雯的关系、宝玉对晴雯的态度彻底翻案。就像原来的《芙蓉女儿诔》是写在洁白的冰鲛縠上边，现在的小令写在粉红色的花笺上，好像写情书用的信笺。

贾宝玉的两首小令偷换了贾宝玉和晴雯之间原有的关系，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变成了似乎是情爱的关系，特别是“想像更无怀梦草”，把汉武帝思念去世的李夫人，借“怀梦草”梦见的典故借来，既不符合贾宝玉和晴雯单纯的挚爱关系，也写得文理粗俗，令人不忍卒读。蔡义江教授在他的《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这本书里，对八十九回宝玉悼念晴雯的两首小令做了鞭辟入里的分析，我在这儿借用一下，蔡老师是这样说的：“有了《芙蓉女儿诔》这样最出色的淋漓酣畅的奇文，两首轻飘飘的小令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它的命意、措辞又如此陋俗不堪！如果晴雯有知，听到宝玉对她嘀咕“孰与话轻柔”之类肉麻的话，一定会像当初补雀金裘时那么说‘不用你蝎蝎螫螫的！”原作之所缺是应该补的，原作写得最有力的地方是用不着再添枝加叶的。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炮轰鸣之后，放几下小儿的玩具枪凑热闹，是完全不必要的。”蔡老师说得非常风趣、非常恰当。蔡义江教授的《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印刷几十次，早就超过百万册，我一向认为，对红楼梦诗词文赋的讲解，蔡老师堪称海内外第一。他对贾宝玉两首小令的解读非常到位，我完全赞同。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表面上祭晴雯，实际上祭黛玉，跟删除贾宝玉写作《芙蓉女儿诔》的动机一样，后四十回也扭曲了贾宝玉对林黛玉的态度。第八十九回的下面就继续不伦不类地写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交往，扭曲他们之间的关系，这是我们下次讲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