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宝玉讲经学黛玉谈家庭——第八十二回（上）

第十讲  宝玉讲经学黛玉谈家庭----第八十二回（上）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看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后四十回第八十二回。

八十二回目是“老学究讲义警顽心，病潇湘痴魂惊恶梦”。续书作者在八十一回以贾宝玉为中心连缀起几个情节，展开男主角贾宝玉的活动，第八十二回采用“花开两头各表一枝”的办法展开对《红楼梦》宝黛爱情男女主角的描写。贾宝玉按照续书作者通过贾政给他安排的人生道路，认真学习钻研经书，准备参加科举考试以光宗耀祖，在所谓正道上走着。林黛玉似乎按照曹雪芹原来构思，朝着因为痴心爱情换不来理想婚姻从而病亡的路上走着。

第八十二回有两个重要甚至可以算杰出的贡献，第一个杰出贡献是林黛玉对袭人说的话“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这是《红楼梦》后四十回最有名的语言。毛泽东主席喜欢这个说法，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引进到国际斗争中说事。后四十回这两句话的影响不止在红学圈红迷圈，而且在更广泛的范围，在更多的社会阶层传播，影响力甚至超过“忽喇喇似大厦倾”“树倒猢狲散”等曹雪芹的名言。第二个杰出贡献是八十二回描写林黛玉潇湘做恶梦，这个梦跟前八十回一些梦境相比，跟唐传奇和《聊斋志异》写梦的佳作相比，也差不到哪里去，续书作者把林黛玉做恶梦的前因后果写得颇有章法和说服力，把这个迷离恍惚的梦写得真实而合乎情理，很有艺术感染力，即使把这个梦拿去叫弗洛伊德做《梦的解析》范例分析，也能说明“梦是愿望的达成”这一经典命题。

如果我们按人们通常按比例说某件事的成败，看第八十一回和第八十二回，能不能这样说：第八十一回和第八十二回功过都可以是四六分，第八十一回的功为四，过为六；第八十二回倒过来，功为六，过为四。第八十二回的功，在于它写出《红楼梦》影响当代社会的睿智之语“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写活了林黛玉惊心动魄的恶梦。第八十二回的过在于，续书作者对人物个性有某种程度的扭曲，比如说林黛玉忽然利欲薰心，袭人忽然对宝玉婚姻的指向做出误判而且采取莽撞的行为，还有小说描写人物细节的度掌握得不好，比如说林黛玉具体病情的描写有些直露，血腥，缺乏前八十回的优雅、美感和点到为止的分寸。

我们具体看看第八十二回的描写。

贾宝玉上学，他最亲密的人中有两个人做出和前八十回完全不同的反映。

第一个是贾母，贾母说：“好了，野马上了笼头了。”我看哪，贾母又变脸了，这还是那个溺爱孙子溺爱到不讲道理的贾母吗？贾母为溺爱贾宝玉曾经做过的事哪个红迷不知道？贾政打了贾宝玉，贾母立即把贾政痛骂一顿，接管了贾宝玉的教育权，不仅不叫贾宝玉跟峨冠博带的为官做宰者来往，连家庭的晨昏定省都随贾宝玉的便了。贾母担心贾政放外任回来，检查孙子的作业，检查他写了多少字，听说大观园的姑娘们模仿贾宝玉的字体写字，帮贾宝玉在贾政那里蒙混过关，贾母喜欢得不得了。怎么进了后四十回，贾母忽然成支持贾宝玉读书做官的热心人了，兴奋地说贾宝玉上学是野马上了笼头了。

第二个是林黛玉改变得更加不可思议。贾宝玉从家塾回来，到潇湘馆，对林黛玉说他给老爷叫去读书是“好容易熬了一天，这会子见了你们，竟如死而复生的一样，真真古人说的一日三秋，这话再不错的。”贾宝玉的话是照前八十回照猫画虎，虽然有些俗套，也有些唐突，毕竟没有脱离贾宝玉的个性，贾宝玉继续说，“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也比较符合前八十回贾宝玉对四书五经的看法：奇怪的是，林黛玉却发生了石破天惊的改变，黛玉道：“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

续书这样写完全突破了林黛玉在前八十回绝对不做的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林黛玉绝对不做催促、支持贾宝玉读书做官，劝他立身扬名的事，贾宝玉为此深敬黛玉，贾宝玉把劝他读书做官的话叫作混帐话，而林黛玉从来不说这样的混帐活，这正是宝黛爱情的重要思想基础。第二件事，林如海给林黛玉请的老师是贾雨村，林黛玉进贾府，贾雨村一路陪伴送到京城，林黛玉和贾雨村的交往不能不说密切。甚至可以说，除了父母之外，林黛玉幼年最亲近的人就是老师贾雨村。但是我们看前八十回，林黛玉却没有一个字提及她这位老师。即便贾雨村经常到贾府来骚扰贾宝玉，贾宝玉那么烦他，曹雪芹也没有一个字写林黛玉如何谈她当年的老师。而到了八十二回，林黛玉不仅提到她的老师贾雨村，还劝宝玉立身扬名可以采用“清贵些”的方式，林黛玉好像完全变了个人。续书写：林黛玉说了这话之后，“连宝玉都觉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又不敢在他跟前驳回，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非常明显，续书作者知道林黛玉不可能也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要让林黛玉这样说？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还是一心想让林黛玉向薛宝钗看齐？

接下来的情节，是贾宝玉回到怡红院，袭人告诉，老爷发恨叫你念书，再有丫鬟敢和你顽笑，都要照着晴雯、司棋的例办。大家看有趣不有趣，什么时候，堂堂国公府二老爷贾政，管起大观园芝麻绿豆一样丫鬟去留的问题来？而贾宝玉大改过去的性情，过去对《四书五经》，一见就头疼，能不读就不读，现在，贾宝玉赶忙吃完饭，就叫点灯，他要复习四书。因为对里边的内容不太明白，愁得睡不着觉，心里烦燥，发烧了。前八十回贾宝玉怕贾政第二天要考察他的功课，半夜三更不睡觉临阵磨枪，怡红院的丫鬟都陪着他，晴雯给想出个主意，说墙上跳下个人来，把宝玉吓病了。前八十回贾宝玉为了躲避父亲考查他读《四书五经》，装病，现在呢，他真正发烧了，真正有病了，却不到家塾请假，坚持上学，真够积极真够敬业啊。这个废寝忘食学习《四书五经》的贾宝玉，还在家塾讲经义，讲得水平不低，讲得头头是道，说什么“德乃天理，色是人欲”，完全和前八十回贾宝玉的思想南辕北辙。宝玉像老儒讲学，讲经书滔滔不绝，与前八十回爱《庄子》、师楚人（学习屈原）的宝玉判若两人。前八十回给贾宝玉上了那么多课的贾代儒，曹雪芹从来没写过一个字他怎么给贾宝玉讲经，现在八十二回写贾代儒认真给贾宝玉讲书。我琢磨，这个情节，这是续书作者，特别是补订者、曾经做过五年私塾老师的高鹗在充分利用自己的生活积累呢？还是他又从《聊斋志异·于去恶》那类写科举写怎么样做八股文又学了一手？续书作者真真借写着写小说大大地过了一番经书瘾。

贾宝玉去上学，怡红院清净闲暇了，前八十回心思缜密的袭人令人不可思议地琢磨起事来。简而言之，袭人琢磨两件事：

第一件事，袭人想到，宝玉现在认真读书，丫头们也没饥荒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没有结果？兔死狐悲，滳下泪来。我看到袭人为晴雯感伤流泪，很想用句山东土话：这可真是龙也下蛋。前八十回，正是袭人在王夫人跟前说晴雯的坏话，导致晴雯被逐，这一点，贾宝玉都明确地问到袭人脸上，为什么我们在怡红院私下说的很多话王夫人都知道？现在袭人兔死狐悲为晴雯流泪？这是鳄鱼的眼泪吧。

第二件事，小说写到袭人“忽又想到自己终身本不是宝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宝玉的为人，却还拿得住，只怕娶了一个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素来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儿往往露出话来，自然是黛玉无疑了。那黛玉就是个多心人。想到此际，脸红心热，拿着针不知戳到那里去了，便把活计放下，走到黛玉处去探探他的口气。”

这段描写纯粹驴唇不对马嘴，前八十回王夫人向贾母汇报她看中了袭人，止住她的丫鬟分例，跟赵姨娘一样领月钱，但从王夫人的月例银子里出，“且不明说”，贾母完全赞成“不明说”，也就是说贾府掌权者明明把袭人通房丫头的身份都混着，哪一个人给了袭人“偏房”也就是姨娘的正式名分？袭人竟然自己以偏房自居，根本和前八十回接不上。袭人担心贾宝玉将来娶个厉害的，自己就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她判断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给贾宝玉挑的妻子是林黛玉。这就更跟前八十回不搭，贾母王熙凤确实露出中意黛玉的话来，特别是王熙凤，而王熙凤是贾母肚子里的蛔虫。但是最有可能最有权力决定宝玉婚姻而且可以通过元妃指婚决定宝玉婚姻的王夫人从来没有透出一个字对林黛玉有好感，相反的，王夫人整晴雯就是冲着林黛玉来，林黛玉的影子是晴雯，王夫人不是说晴雯的模样有几分像林姑娘，王夫人查抄大观园时，说“连主子们的姑娘不教导尚且不堪”，这是含沙射影说贾母不教导林黛玉，而林黛玉和贾宝玉的感情妨碍了王夫人金玉良缘的大计，所以她不堪。王夫人热心地和薛姨妈乃至和袭人联手，一直在推动的是金玉良缘，袭人是金玉良缘信奉者和坚定支持者，她怎么可能相信贾宝玉林黛玉的“二玉”姻缘，而且是她从王夫人的口风中相信？这怎么可能？她再唐突地去试探林黛玉。袭人如此巨大的变化完全不合情理，一点根据没有。

袭人到潇湘馆试探林黛玉，小说是这样写的：“袭人道：‘你还提香菱呢，这才苦呢，撞着这位太岁奶奶，难为他怎么过！’把手伸着两个指头道：‘说起来，比他还利害，连外头的脸面都不顾了。’黛玉接着道：‘他也够受了，尤二姑娘怎么死了。’袭人道：‘可不是。想来都是一个人，不过名分里头差些，何苦这样毒？外面名声也不好听。’黛玉从不闻袭人背地里说人，今听此话有因，便说道：‘这也难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

风压了东风。‘袭人道：‘做了旁边人，心里先怯了，那里倒敢去欺负人呢。’”

这一段太好玩了，太有趣了。我看后四十回这一段，我是看一次笑一次。袭人和林黛玉两个人像是演三岔口，她们表面上说的话背后都有另外的含义，结果经过这段对话之后，在读者的心目中，袭人不再是前八十回心思缜密的袭人，林黛玉不再是前八十回冰心玉骨的透明的潇湘妃子。袭人伸出两个手指头暗示王熙凤，这不是当年赵姨娘背后说王熙凤的一个经典动作吗？把这个动作捺到袭人头上，是说明袭人和赵姨娘是一路货色？而跟王熙凤关系那么好的林黛玉竟然来了句实际是批判王熙凤的话“他也够受了”，然后，袭人表白做侍妾的并不比正妻差，只不过名分差了些，何苦这么毒的对待？她那话外音是：林姑娘哪，将来您可不能像王熙凤夏金桂对待尤二姐、香菱那样对待我啊。而林黛玉怎么回答：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这等于说，家庭之中，嫡庶之间，争斗是不可避免的，别存幻想啦。袭人进一步表白：做妾的人是不敢欺负正妻的。这是我对这一段的解读。

这一幕写得既可以说叫精彩，也可以说叫尴尬，或者我们把它叫尴尬的精彩吧。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国公府的主子和奴才壁垒森严、界限分明，丫鬟之间都等级分明，主子奴才之间一般不可能有什么推心置腹的交谈。咱们看慧紫鹃情辞试忙玉，紫鹃想跟黛玉说知心话，黛玉根本就不接招。甲主子和乙奴才，也就是潇湘馆的主子和怡红院的奴才，就更不可能就某个敏感性实质性的话题交流。而袭人居然就想跟聪明绝顶的林黛玉旁敲侧击交流将来贾宝玉的正妻跟侍妾如何相处。这不叫滑天之大稽，什么叫滑天之大稽？但是就是在这一段非驴非马的描写之中，出现了《红楼梦》最有影响的话语“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真成了我们青州俗话说的：“桑树上打一棍，柳树上去了皮。”这可真叫淘尽砂砾见黄金，实在太妙了。

而袭人和林黛玉这番隔板猜枚般的思想交流，加上接着薛宝钗派了个我把她叫百分之百浑不论的婆子给林黛玉送礼，说了一番百分之千浑不论的话，导致林黛玉恶梦连连，成为第八十二回相当精彩的桥段。这是我们下次讲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