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贾府人物集体变脸——第八十一回（下）

第九讲  贾府人物集体变脸——第八十一回（下）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

我们看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后四十回第一回，八十一回续得怎么样。第八十一回的回目是：“占旺相四美钓游鱼，奉严词两番入家塾”，回目概括的内容是：大观园姐妹钓鱼占卜她们未来的美好前程，贾宝玉根据贾政的严格要求再次进入贾族私塾读书。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后四十回第一回，八十一回后半部分续得怎么样。我对这一部分的评价是贾府人物集体变脸，贾政、王夫人、贾母、王熙凤，当然还有贾宝玉，他们的为人，他们的爱好，他们的性格都和前八十回迥然不同。

续书想要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我认为作者着力使用的招数有两招，一个招数是模拟前八十回的艺术描写而且写得比较靠谱，比较好看，我们上次说的四美钓鱼，在构思上起的作用是跟曹雪芹的悲剧构思唱对台戏，但它的细节描写和生活气息比较成功，作为小说来看这一段比较有意思，比较好看，甚至可以以假乱真，让读者以为大观园青年男女的优雅活动，仍在继续。另一个招数是直接采用前八十回反复采用的小情节之间连接方式或者叫交替方式，比如，截断贾宝玉在潇湘馆大哭，截断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交往，是袭人来告诉贾宝玉，老太太叫他。贾宝玉参与四美钓鱼之后，要转入下一小段情节，又采用小情节之间连结的方法，还是前八十回传统做法，丫鬟来叫贾宝玉，这次是麝月来叫，而且是带点儿设计悬念、逗起下文的叫法：麝月不是一个普通丫鬟传话，她自己的形态就慌慌张张，似乎她先受到惊吓，接着她回答探春的问话是：听说什么闹破了，叫宝玉和琏二奶奶一块查问。什么重要的事，要由贾母亲自查问，而且是向贾宝玉和王熙凤两个人同时查问？这当然引起贾宝玉的思考和猜测，而且他猜测比较合乎他的个性：是哪个丫鬟又倒霉了？这段续书作者的故弄玄虚的噱头比较成功，也引起读者的兴趣，不过还是有个漏洞，按照探春那么精细、那么有心的性格，她听了这个，就应该跟二哥哥一起到贾母身边去瞧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探春居然没事人一样跟三个玩伴李纹、李绮、邢岫烟走了。前八十回总是做有心人的探春，这次可真成了没心没肺了。当然啦，这是续书作者故意不让探春去，因为，下边关于赵姨娘的故事，探春不能在场。作为一个也是写小说的，我看到这一类捉襟见肘、欲盖弥彰的地方，我们山东俗话叫“猫盖屎”，我就总想笑。

贾宝玉到贾母身边后，贾母就像我们看到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大侦探波罗做结案陈词，贾母对当年曾经几乎让贾宝玉和王熙凤送命的邪病查出了原因，原来是赵姨娘和马道婆携手做案，贾母做结案陈词，简而言之，是贾政从衙门得到消息后告诉王夫人，王夫人告诉贾母，原来贾宝玉的干妈马道婆是个混帐东西，因为搞巫术讹钱搞邪术害人骗钱，被官府侦破，缴获了她许多做案的工具。贾母联想到当年王熙凤和贾宝玉害邪病，叫他们两个来问，当年你们得病是什么感受，贾宝玉和王熙凤细致地讲了当年得病时什么感受，贾母从此得出结论，你们两个人的病是那个老东西，也就是马道婆和赵姨娘闹的。

这一段写得实在拙劣可笑，前八十回马道婆害贾宝玉王熙凤的事，曹雪芹只不过是写马道婆与赵姨娘策划于密室，并没有装神弄鬼具体情节，续书先是由王夫人笨拙地一一述说马道婆的各种邪魔外道，让贾宝玉和王熙凤叙述当年邪病的各种见鬼见神的具体感受，再由贾母把这二者吻合起来，判断是马道婆和赵姨娘捣鬼，这实在太笨拙太幼稚了。如果曹雪芹有知，可能会感叹：咱们不要这样画蛇添足好不好？咱们不要这样弱智行不行？如果蒲松龄有知，也可能会笑：你们衮衮诸公抄袭我的《聊斋志异》里边关于邪术和白莲教的故事，你们多少搞点独创性不要这么照猫画虎好不好？乾隆三十一年，《聊斋志异》刻本青柯亭本，已经在社会上不胫而走，《红楼梦》续书作者看到《聊斋志异》关于写白莲教的几个写邪教的故事，而且模仿它，这是非常可能的。

更不可思议的是：在戳破马道婆和赵姨娘携手谋害贾宝玉王熙凤之后，贾府最有权势的人：贾母、贾政、王夫人、王熙凤居然全部无计可施，贾政不闻不问，不追查，贾母、王夫人、王熙凤全部徒叹奈何，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照我看来，贾宝玉向王夫人提出接回迎春不让她回孙家这种幼儿园小朋友的建议，在这种幼稚的建议之后，贾母、王夫人、王熙凤，好像也集体回到幼儿园大班去了。她们的智力到哪儿去了，她们的权势到哪儿去了？特别是贾母和王熙凤的杀伐决断到哪儿去了？王熙凤听到赵姨娘骂贾环的几句话，她都能骂赵姨娘个六佛出世，现在她发现赵姨娘和马道婆直接谋害自己的证据，王熙凤怎么倒心慈手软了？贾母在前八十回是个八面生风多么精彩的人物，她走到贾政的书房过问宝玉挨打，贾政得老老实实给她下跪；宝玉病重，赵姨娘说了句早点给宝玉穿上衣服让他走，免得他的魂灵在那边受罪，贾母照脸就是一口唾沫，痛骂赵姨娘是“淫妇”，而贾政得赶快把赵姨娘喝走；迎春奶母做赌局，贾母要治罪，姑娘们集体求情都不允许，真是个铁面铁心铁手腕老祖母。现在有了赵姨娘害贾母心肝宝贝贾宝玉的证据，贾母怎么就能听之任之、无所作为？我发现后四十回，贾母一露面就来了个川剧变脸，从养尊处优、温文尔雅、高高在上的老封君，变成了一个叽叽喳喳、嘀嘀咕咕、传老婆舌头、没身份、没价钱的碎嘴婆。而且，这种贾母碎嘴婆的特点还会随着情节的发展继续令人啼笑皆非地往前发展。作为一个非常喜欢前八十回贾母的读者，这一点特别令我失望。

而截断贾母说马道婆赵姨娘谋害贾宝玉王熙凤的故事，是玉钏来请王夫人回房给贾政找东西，这个细节也很值得推敲。这段描写说明，一向循规蹈矩的正人君子贾政进了后四十回突然胆大包天没规矩了，王夫人呢，配合他没规矩，贾母呢，纵容他没规矩，为什么这样说？王夫人和贾母正在说事，贾政居然敢大模大样把王夫人招唤回屋给他找东西，在前八十回，你就是用放大镜，你能找到这样的情节吗？鸳鸯抗婚时，贾赦派贾琏到贾母那里探听消息，堂堂国公府长公子贾琏，连贾母的房间都不敢进，他在外边探头探脑，被贾母发现了，他还得赔着笑脸撒谎，说是他来找媳妇问老太太出门的事怎么安排。现在呢，一个小小的丫鬟玉钏竟然就敢直接走到贾母身边，把王夫人给“揪走”，叫她去给贾政找东西，这还像话吗？这还是国公府吗？

贾政和王夫人议论贾宝玉对迎春这件事的孩子气言论，引出贾政命令贾宝玉二次入家塾。小说里边写到：一向端庄无比正经无比的王夫人在跟贾政聊天时，忽然“嗤”的一笑，这一笑，倒把我笑了个毛骨悚然。王夫人笑得何其轻佻乃尔，续书作者写得何其令人费解。贾政跟王夫人聊着聊着，决定叫贾宝玉“仍旧叫他家塾中读书去罢了。”我上次已经说过，贾宝玉奉严词二次入家塾根本就是个伪命题，因为贾宝玉从来没有完全停止在家塾读书。但是续书必须叫他奉严词二次进家塾，为什么？得安排未来的宝玉认真学举业做举人。而为了这一安排，贾政跟贾母一样变脸了，跟前八十回的性格又不一样了。

第七十八回贾政带贾宝玉贾环贾兰三个人一起去写诗，有一大段关于贾政的性情和心理的描写：“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余，怎得亦同宝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诗，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

这段话说明，贾政不再把贾宝玉喜欢写诗作对看成是不务正业，反而想到贾府祖上也喜欢写诗，从来没有从科举这条路上奋斗出来，所以贾政已经不打算强制贾宝玉奔科举这条路。他还认为贾环贾兰也得跟着贾宝玉学，要多学着写诗，因为能诗善赋会写文章，也算得上给国公府撑体面。贾政还亲自带兄弟叔侄三人写诗。

而到了后四十回，贾政完全变脸了，他把贾宝玉叫了来，先训了几句贾宝玉整天在园子里玩，接着说：“就是做得几句诗词，也并不怎么样，有什么稀罕处！比如应试选举，到底以文章为主，你这上头倒没有一点儿工夫。我可嘱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许做诗做对的了，单要习学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无长进，你也不用念书了，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儿子了。”

多么大的跌宕啊。第七十八回贾政已名利大灰，带着宝玉写诗且认为写诗并不辱没祖宗，第八十一回完全变了口气，贾政不让贾宝玉做诗做对，只许学八股应试，还要亲自送宝玉上学，贾政思想变得突兀，并不是贾政的思想真变了，而是续书作者的思想跟曹雪芹背道而驰。那么，仅仅隔了三回，同一个人物的心理和主张产生这么大的裂痕，会给读者留下什么印象？整理出版一百二十回《红楼梦》的程伟元高鹗干脆来了个釜底抽薪，直接把第七十八回曹雪芹写贾政思想心理变化的那一大段文字一字不留删了。所以，我认为，相比于后四十回的狗尾续貂，程高本对前八十回的有意篡改，更要不得。  

我剖析了第八十一回在许多重要方面背离曹雪芹构思，歪曲了曹雪芹前八十回已经基本完成的人物形象，艺术水平也差不少。现在我转换一个角度看看，后四十回为什么能作为《红楼梦》续书流传，第八十一回作为续书开篇之作，有没有某些可取之处。它为什么能吸引大部分读者看下去，甚至能令一些作家觉得续书作者写得还不错？我现在平心静气地把第八十一回当作一个独立的小说文本琢磨一下，看看能不能替续书作者找出几点成功的妙诀。

第一，第八十一回确定了以《红楼梦》核心人物贾宝玉为主要描写对象，选取了和贾宝玉有关的几个情节，第一个情节是他对迎春的同情和讲出的孩子气的建议；第二个情节是他又进了潇湘馆，接续了前八十回和林黛玉的交流；第三个情节是他参与了大观园青春靓丽少女探春等人钓鱼的活动；第四个情节是贾母揭开了当年贾宝玉被马道婆赵姨娘谋害的底牌；第五个情节是贾政又要对贾宝玉的前途加以干与，让他进家塾读书。第八十一回像一个独立的短篇小说，这五个情节一切围绕着贾宝玉开展，故事的线索和描写的人物笔墨集中、也相当紧凑。

第二，第八十一回几个场面的描写，还比较引人入胜，当年马道婆和赵姨娘谋害宝玉凤姐，这本来是红楼梦前八十回一个重要事件，现在由贾母像侦探小说一样揭开底牌，对读者有一定的吸引力，有一定的可看性，特别是钓鱼情节写得很有趣味。

第三，在几段情节也就是几个小故事的衔接上，第八十一回继承了前八十回习惯的丫鬟传信模式，运用比较自如。情节和情节之间、小故事和小故事之间转换比较灵活，不管写人物还是写景，文字还算比较清丽。

我想，如果读者不像我这样，心里总是装着曹雪芹对《红楼梦》的整体构思，装着《红楼梦》前五回的整个构思，特别是贾宝玉神游太虚境那些判词，装着脂砚斋对后三十回的提示，作为普通读者大概对后四十回续书还能好奇地、兴味盎然地看下去。但是，既然是《红楼梦》续书，还是得跟《红楼梦》思想一致、构思一致、人物特别是主要人物不能变形，趣味更不能放低，所以，我能从八十一回找出一条又一条的破绽，对后边三十九回的描写，我也仍然会鸡蛋里边挑骨头，同时，再把曹雪芹原来的构思尽可能讲给听众朋友听。

第八十一回后边的描写，贾政亲自把贾宝玉送到了家塾，贾代儒安排贾宝玉读书，贾宝玉又要重复顽童闹学堂那样好看那样好玩还颇有些深意的故事了？咱们就不用做这样的美梦了，因为不仅伶俐异常也调皮异常的茗烟不见人影了，连前八十回冰心玉骨的林黛玉都要变得利欲薰心了。而这是八十二回要写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