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改变曹雪芹原有设想——第八十一回（上）

第二讲  改变曹雪芹原有设想——第八十一回（上）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

我们看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后四十回第一回，八十一回续得怎么样。第八十一回的回目是：“占旺相四美钓游鱼，奉严词两番入家塾”，回目概括的内容是：大观园姐妹钓鱼占卜她们未来的美好前程，贾宝玉根据贾政的严格要求再次进入贾族私塾读书。我们看看，接续前八十回写的续书第一回写得怎么样？

我总的印象是：作为一般小说，描写还算流畅，比较有生活气息和可看性，其中大观园钓鱼的情节写得生动活泼，很有青春气息，但是作为对《红楼梦》续书的要求，显然这类情节没大有意思，而且从本质上远离甚至想改变曹雪芹本来的设想，这样一来，人物，特别是主要人物，缺灵气少风采、文笔也显得有点儿笨拙。

2017年我开始在喜马拉雅品读《红楼梦》的时候，曾开玩笑说，我在娘肚子里就读《红楼梦》。我母亲的嫁妆有《红楼梦》。十几年前我在电视台讲《红楼梦》时，我的姐姐妹妹常说，这个家伙又抄袭，抄谁的？抄我母亲说过的话。比如我母亲说过贾母最维护的是贾宝玉林黛玉。我小时候不可能看《红楼梦》，但是经常听到我母亲拿《红楼梦》说事，我母亲不是红学家，但她有敏感的艺术感觉，我小时候常听到她表示困惑，她说：晴雯死了后，《红楼梦》里的人怎么都“改肠”了？“改肠”是句青州土话，意思是改变了心肠，心思行为和原来完全不一样了。“改肠”这两个字很传神，它和两位大文学家鲁迅先生、张爱玲女士的观点完全一致。鲁迅先生说：人和人之差，有时比类人猿和原人之差还远。我们将《红楼梦》的续作者和原作者一比较，就会承认这话大概是确实的。张爱玲对《红楼梦》后四十回的评价是：狗尾续貂成了附骨之疽；断臂维那斯装了义肢。我母亲说，晴雯死后，《红楼梦》的人都改肠，表达的是普通读者读《红楼梦》的感受，读《红楼梦》读到第八十一回，像突然从鸟语花香、诗意盎然、阳光明媚的世界迈进黑暗隧道，人物不是原来的人物，氛围不是原来的氛围，作者的才气和灵气一下子消失了，小说的美感突然消失了。

咱们读《红楼梦》后四十回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因为续书作者除了文学修养、艺术功力不足之外，主要是政治态度和人生理想跟曹雪芹不同，续书作者想从大方向上根本改变曹雪芹构思贾府结局，改变曹雪芹在前八十回反复强调的树倒猢狲散、忽喇喇似大厦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而贾府跟其他三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续书后四十回中，贾府等四大家族虽然不能不稍受挫折或者说轻受薄惩，比如贾府曾经被抄家，贾宝玉也确实出家了，但是结局却是家道复初，人丁兴旺。后四十回这样的构思导向从第八十一回就开始了。

我们先看看第八十一回小说回目“占旺相四美钓游鱼，奉严词两番入家塾”。长篇小说的回目是用来概括这一回主要内容的。这样的回目概括什么样的内容？两个内容：第一个内容是大观园的四美欢乐地钓鱼以占卜旺相，也就是她们未来人生幸福生活。哪四美？探春、李纹、李绮、邢岫烟。第二个内容是贾宝玉按照严父的命令重新进入贾家的私塾读书。

续书作者其实很聪明，他不能安排贾府四姐妹占卜人生的旺相，因为元春迎春不能不按照曹雪芹构思而死，惜春不能不按照曹雪芹构思出家，那就安排其他大观园裙钗来占旺相，但是为首的，是贾府玫瑰花探春。后四十回描写这四个人的人生后来确实是旺相，探春似乎是按照第五回贾宝玉看到图册和命运预示远嫁，但是却服饰鲜明地回到贾府，生活得既光彩又幸福，既能掌握自己的和夫家的命运，也能帮助掌控娘家的复兴，探春连背井离乡、远离父母的不幸都没有了。曹雪芹在第五回把她放到薄命司，真叫放错地方了。李绮嫁给贾宝玉的影子甄宝玉，甄宝玉不仅没有像脂砚斋评“好了歌”写的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当乞丐，还科举高高考中，变成维护现有制度的忠臣孝子，复兴了甄府。而且甄宝玉还是贾宝玉某种程度的人生导师。邢岫烟嫁给薛蟠的弟弟薛蝌，夫妇和美，举案齐眉，在香菱给薛蟠生的儿子长大之前，他们先担任起复兴薛家的重责。谁说后四十回构思糟糕？人家续书作者也是作了全盘考虑、草蛇灰线伏线千里。至于贾宝玉二番入私塾，根本就是个伪命题，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前八十回的细致的描写中，贾宝玉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贾家的家塾。续书作者这样写，目的，我认为就是要便于扭曲前八十回已经描写的贾政性格，扭曲前八十回着力描写的贾宝玉的性格主要特点，给贾宝玉的人生安排宏伟的、将来做举人的命运。这一点，我们后边再仔细分析。

我们从头到尾一段一段看看第八十一回具体描写内容。

香菱因为薛蟠娶了河东狮，挨了薛蟠的大棒子，迎春因为贾赦乱点鸳鸯谱嫁给孙绍祖这个中山狼。这两件事令贾宝玉很伤感。这是《红楼梦》前八十回最后两回生动描写的内容，第八十一回有没有按照这条思路描写往下写？没有。香菱如何具体受迫害，后边还要写，但写成实际上是抄袭关汉卿故事《窦娥冤》，想害她的人死了，迎春之死更是在贾母病重时一笔带过。但第八十一回开头，却有一段似乎接续第八十回的描写，那就是贾宝玉关于迎春说的傻话。小说这样写：“且说迎春归去之后，邢夫人像没有这事，倒是王夫人抚养了一场，却甚实伤感，在房中自己叹息了一回。只见宝玉走来请安，看见王夫人脸上似有泪痕，也不敢坐，只在旁边站着。王夫人叫他坐下，宝玉才捱上炕来，就在王夫人身旁坐了。”接着，宝玉对王夫人说，他替二姐姐难过，两夜睡不着，又不敢告诉老太太。

这些描写总的来说比较近情理，邢夫人本来对迎春冷面冷心，对迎春的不幸毫不在意，是正常的，王夫人抚养了一场，因迎春遭遇不幸而伤心，也是正常的，宝玉因为姐姐受苦而想帮助她更是正常的。但是续书的描写跟曹雪芹写人物细节上有差异：宝玉对母亲原来是可以滚到怀里撒娇的。他怕王夫人，不敢说话，只出现在晴雯被逐的情节里边，那时王夫人一脸盛怒，所以宝玉不敢吭声。现在王夫人明明在难过，她为什么难过？做儿子的应该上前询问慰问，为什么贾宝玉连坐也不敢坐，只在旁边站着？接着宝玉对王夫人感叹“二姐姐是个最懦弱的人，偏偏儿地遇见这样没人心的东西，竟一点儿不知道女人的苦处。”这个话真叫隔靴搔痒。孙绍祖是中山狼，他对迎春做的事，不是不知道女人的苦处，而是像恶狼一样吞噬女人。然后，贾宝玉说了一番王夫人形容他是傻话、孩子气的话：“我昨儿夜里倒想了一个主意：咱们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来，还叫他紫菱洲住着，仍旧我们姐妹弟兄们一块儿吃，一块儿玩，省得受孙家那混帐行子的气。等他来接，咱们硬不叫他去。由他接一百回，咱们留一百回，只说是老太太的主意。这个岂不好呢！”

看贾宝玉这段说话，我居然联想到我女儿小的时候跟我说的话：“妈妈，我不想去幼儿园。”现在我的小外孙也经常向他妈妈这样要求：“妈妈，我不想去幼儿园。”贾宝玉说的就是这么幼稚的话语！简直像几岁娃娃不想上幼儿园。因为迎春遭遇，宝玉似乎仍然在说“疯话”“傻话”，却绝对不像前八十回那种似疯似傻、实际上惊世骇俗，似颠似痴、实际上充满锋芒的话，能够显露贾宝玉愤世嫉俗个性的话，比如，贾宝玉曾经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就觉得清爽，见了男人就觉得浊臭逼人。这样的话，似乎是疯话，是傻话，实际上表达的是，贾宝玉对受封建教条之害最深、利禄薰心的男人的厌恶，是充满睿智的话，而贾宝玉现在说迎春的话，成了地地道道的傻话，他的母亲也说他是孩子气的话。

接着，小说写贾宝玉给王夫人教训了一顿，无精打采，一肚子闷气，往潇洒馆去了。

贾宝玉进过多少次潇湘馆？那都是些多么优美、何等谐趣的描写。比如，贾宝玉走进风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潇湘馆，嗅到林黛玉卧房传出的一缕幽香，听到林黛玉睡梦中吟道“每日价情思睡昏昏”。然后，贾宝玉的调侃引出林黛玉发怒，曹雪芹诗意盎然的描写推动宝黛爱情往前发展。再比如，贾宝玉冒雨进潇湘馆，先掌灯看看林黛玉的脸色，问妹妹吃饭如何，吃药没有，咳嗽几次，曹雪芹温情煦煦写出宝黛的知己之恋。后四十回贾宝玉第一次进潇湘馆，怎么写的？贾宝玉进了门，就放声大哭。不要说林黛玉的感受，先把我这个几百年后的读者吓了一大跳。宝哥哥莫名其妙跑进潇湘馆就放声大哭，他不怕吓着他林妹妹？而林妹妹确实给吓了一跳，连问几声“是怎么了”，贾宝玉继续哭得说不出话来。林黛玉猜测，是不是我得罪你了？然后，贾宝玉先像前八十回那样，说他想早些死了，接着说出他对王夫人说过的话。那么，对他最知心的林妹妹如何表现？小说里边写林黛玉：把头低下，退到炕上，一言不发，朝里躺下了。

看到这样描写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的感情，我真给他气坏了，我也服气了。前八十回里边，贾宝玉能这样放肆地在林黛玉跟前大哭，而且怎么问也不说原因吗？冯其庸先生点评这一段是“总是笔少灵动之气”，我看不仅是少灵动之气，还把人物个性、人物之间的关系给扭曲。贾宝玉进了潇湘馆就放声大哭，这还是原来那个宝哥哥？那个宝哥哥不是把林黛玉捧到手上怕摔了，含到嘴里怕化了吗？林黛玉还是一直在宝黛爱情中居高临下、小性儿的林姑娘？林黛玉怎么可能小心翼翼问，是不是我得罪你了？这还是那个心高气傲、任性率性的颦儿吗？还有，跟贾宝玉心心相印的林黛玉会不会在贾宝玉因为姐姐的事痛彻心肝的时候，这样冷漠、这样绝情？我看这一段，直觉得莫名其妙。

接着就是袭人来传贾母叫宝玉的话，这当然是从前八十回描写宝黛交往中常用的招数学来的，借此可以截断贾宝玉和林黛玉继续交往，其实这两个人就是继续这样交往，我们再写他十页二十页，也交往不出令读者赏心悦目的情节来。

贾宝玉回房间读书而且自言自语“好一个放泿形骸之外”，很像前八十回读《庄子》并写下偈子的模仿秀。接着袭人劝贾宝玉进了大观园，发现有人在钓鱼，贾宝玉兴高采烈地跳出来，笑语盈盈参加钓鱼而且“喜得满怀”。刚刚为二姐姐伤心、在潇湘馆大哭的情绪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美钓鱼显然是续书作者颇费心思之作，大观园青年男女的活动前八十回写得太多太多也太充分了，黛玉葬花写过了，螃蟹诗写过了，柳絮词写过了，鹿肉烤过了，白雪红梅写过了，月下联诗写过了，怡红夜宴抽花签的事干过了，甚至宝玉生日时，林黛玉都钓过鱼了，留给后边情节可以做的文章实在不多了，但是几个姑娘一起钓鱼，而且暗寓她们通过钓鱼占卜好运，还没写过。续书作者写探春、李纹、李绮、邢岫烟四美钓鱼，过程写得细致形象，场面写得活泼有趣，姑娘们兴致勃勃、欢声笑语，包括探春在内，好像她姐姐的悲剧压根就没发生，而且将来这四美都有好的归宿，探春不仅嫁得贵婿最后还回了家，李绮嫁给有望出将入相的甄宝玉，邢岫烟成了薛家顶门立户薛蝌的贤内助。用作家白先勇的话来说，李纹李绮完全是扁平的人物，从头到尾没给她们什么个性，写她们其实就是凑热闹。而意味深长的是，李纹和探春、邢岫烟一样，将来都钓到金龟婿，这样一来，《红楼梦》还有什么忽喇喇似大厦倾、树倒猢狲散、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可言呢？

后四十回的续书是续曹雪芹原来计划的败亡歌，还是唱高官厚禄、夫贵妻荣的进行曲？看第八十一回前半段，我有这样的想法，再往下看，更了不得啦，贾母和贾政好像都出来演川剧变脸了。这是我们下次讲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