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中国历史板块的最后一讲,我是雷博。
前面我用了十二讲的内容,对中国历史的脉络做了一个粗线条的梳理。这样的梳理有点像是观赏一张巨幅的油画,你走到近处盯着看,可能都是一些杂乱斑驳的油彩,要稍微离远一些,才能让真正重要的“大问题”显现出来。我们一起探讨了中国历史上那些格外令人疑惑,甚至很有争议的问题,同时也是跟着历史上的“提问者”们一起,向文明发问,也向命运发问。
【理解中国历史,理解我们的命运】
这样的追问,也很自然地会把我们带向一个核心的关切:我们到底应该如何理解中国历史,理解我们的命运?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中,我们只能“听天由命”吗?我们可以有尊严、有意义地生存吗?最后一讲,我们就来讨论这个最核心的问题。
首先我想说的是:当然可以有。在前面的几讲里,我其实已经给了一个比较积极的回答。中国历史不是混乱无序的摸爬滚打,也不是没有方向的裹足不前,而是一个从深度和广度两个层面建构文明主体性的演化历程。我们身处在这样一个历史进程中,我们每一个人的尊严与意义,也和中华文明的主体性建构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可能你会觉得我这个讲法是不是太乐观了,把中国历史描述得太好了。我们已经习惯于带着“批判反思”的视角回顾中国历史。为什么呢?因为近代以来的落后与挨打,让我们对中国传统产生了强烈的质疑甚至否定。西方学者说我们“长期停滞”,一直处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没有走出来。在西方中心主义的思维模式之下,以自由、开放和多元竞争为衡量尺度,就会觉得中国历史传统是封闭、专制甚至黑暗的。由此而带来一种强烈的厌弃情绪,厌弃自身的历史传统,乃至自我厌弃、鄙夷。所以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听到一些关于中国人“国民性”、“劣根性”之类的怪话,说大陆文明、黄河文明,就是比不上人家蓝色的海洋文明。可以说,由于技术落后带来的文明焦虑感,让我们从十九世纪后半叶开始,长期处于一种扭曲的历史观当中。就算讲中国传统的好话,也更多侧重于所谓“优美的传统文化”,即便如此也要再加上一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似乎中国传统就是一大团糟粕,只能很小心地从中提取一点点“精华”。
这其实是一个很有意思也很特殊的现象。全世界各国从传统进入现代,都经历过一个痛苦的转型期,但很少有哪个国家像中国这样与自身传统进行了如此激烈的切割,甚至到了一种深恶痛绝的程度。比如谭嗣同的《仁学》,说“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政治就是专制粗暴的独裁,学术就是拍政治的马屁——“大盗利用乡愿,乡愿工媚大盗”,几乎把中国政治和文化传统一棒子打死了。鲁迅《狂人日记》中也有一段话大家都很熟悉:“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传统是压迫剥削的传统,礼教是吃人的礼教。这种看法在近代之后已经被大家普遍接受了。更甚者,在新文化运动中,还有人提出“全盘西化”,“欲使中国不亡,欲使中国民族为二十世纪文明之民族,必须废孔学、灭道教为根本之解决。而废黜儒家和汉字,尤为根本解决之根本。”这简直是要刨根铲底、斩尽杀绝了。
【征服者史观】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种文明,在现代化的过程中,都没有我们这样一种激烈的态度。这是为什么呢?这个现象可以从各种角度给出解释,我在这里想给你提供一个历史观层面的理解视角。我认为,近代西方文明的强势进入,背后隐含着一个“征服者史观”,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也就是以竞争和征服作为衡量文明发展的标准。你的竞争力越强、征服力越强,就说明你的文明水平越高。这种征服者史观隐藏在西方文明的基因当中,不论是古希腊的殖民扩张,古罗马的帝国征服,还是基督教的传播流布,都有这样一种征服者的视角在里面。
“征服者史观”有道理吗?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世界就是如此残酷,命运就是如此冷峻。当征服者到来的时候,如果无力抵抗,只有被欺凌、被打败,甚至像美洲印第安人那样被种族灭绝的份。所以直面命运、接受竞争和挑战,这是一个非常自然的选择。可是对于中国文明来说,“征服者史观”里包含着太多矛盾与痛苦。近代的屈辱和千年历史中的灰暗记忆,会产生共振,从而形成这样一种对自身文明和历史的强烈批判态度。
什么样的共振呢?你想想看,我们中国人虽然不认同“征服者史观”,但其实这样看历史的角度我们也并不陌生。从五胡乱华到隋朝的统一,从靖康之变到崖山海战,再到清兵入关。在过去两千年的历史中,“征服”从未远离,“亡国”也时有发生。以前,我们可以把“征服”与“文明”对立起来,觉得中原王朝虽然被军事征服了,但是儒家思想、华夏文明,还是一以贯之的主流,征服只是“野蛮的强力”,并不等于文明。强大的征服者令人畏惧,但并不意味着心悦诚服。
可是西方文明带来的,不只是坚船利炮、科学技术,还有法律、政治、宗教、艺术,是一个宏大精深的文明体系。这就给近代中国人带来巨大的心灵冲击。原来征服并不等于野蛮,这些西洋人,我们以为人家是“夷狄”,结果人家的文明水平这么高。那反过来,我们是不是夜郎自大呢?是不是人家才是世界文明格局里的“中华”,而我们只是“夷狄”呢?更进一步,是不是我们的文化从根上就有问题呢?你看儒家的“儒”其实就是懦弱的“懦”,我们中国人的精神力量都被儒家文化给阉割了,所以总是温良恭俭让,其实就是软弱,总是挨打。一千多年来不断挨打,不断受气。对外那么软弱,对内又拿着“三纲五常”来压迫百姓、桎梏人心,所以才会“有理学而无科学,有技艺而无技术”。这么一回想历史,再结合近代中国风雨如晦、民不聊生的现状,那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不得把整个文明都推倒重来。
这种文化根源处的自我批判有意义吗?当然有。它本身就是近代以来中国革命与改革的精神动机。如果没有这样的反思,我们不可能走出现代化的道路。但是从大历史角度看,这样的批判并不是对传统的割裂,它本身就是中国传统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因为中国文明的核心脉络,不是因循保守的停滞,而是“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在命运的坎坷与波澜之中,不断上下求索、推陈出新的演化与变革。
【治理者史观】
所以,这一讲的第二个方面,我想说的是:在经历了一百多年的沉浮之后,我们应该逐渐从近代西方所灌输的“征服者史观”中走出来。“竞争”与“征服”,并不是无可置疑的道路与方向,不论是回顾大历史,还是面向全人类的当下与未来,“治理”才是最重要的课题。我们需要建立的不是“征服者史观”,而是“治理者史观”。
治理首先是一种理解世界、和世界打交道的态度。治理者的眼光是内敛的、是关注一个有限的对象,而不是试图去向外扩张、攫取。这种观念带着农耕民族的特色,同时也反映出人和大地之间的深层联系:我安居在这片土地之上,也依托于它而生存,脱离了它我就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因此我必须要承担其无限的责任,去保护它、守卫它。中国上古时期大禹治水、愚公移山的传说,就体现出这样的治理观念。
更进一步,治理需要“主体”,需要发达的“主体性”。什么意思呢?就是你作为一个治理者,必须头脑清楚,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该干什么,有明确的规划和执行的步骤。大自然给予我们丰厚的滋养,但同样也会带来各种水旱灾害、疾病瘟疫,需要未雨绸缪,更需要团结一心。
这种观念在西方思想世界中也很常见,柏拉图把城邦比作航船,如果行驶在风和日丽的海面上,大家随意自在都没关系,可是一旦遇到疾风怒涛,就必须有出色的船长带领众人共度难关。所以治理必须要有强大的主体性。但是也请你注意:主体性并不等于权力绝对集中,中国历史给我们呈现了极权带来的各种弊病。所以真正的主体性不是大包大揽,而是该管的管、该放的放,在收放自如之中体现出的平衡与智慧,才是治理者应有的要义。
也因此,只要我们说到治理,也就意味着“治理体系”。没有体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那谈不上治理,只是被动地解决问题。像王安石说的,治理要有顶层设计,要讲究步骤方略和关联配合,就像下围棋一样,“以落子之先后定胜负”。回顾中国历史,我们可以看到,治理体系的构建和变革发展,是最重要的课题之一。儒家、道家、法家,都是从不同角度思考这个命题,并且在历代王朝的制度实践中不断调适变化。每个王朝面对的内忧外患形势不同,相应地,就会做出不同的制度安排和应对策略。但总体上来讲,治理体系的建构是越来越趋于严密精细,既要实现对内的有效管理,同时也要维护广土众民的规模。
最后,治理不仅仅是关于政治的设计安排,而是一个更复杂、更立体的概念。中国古人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实就是治理的不同层面,包括治理身心、治理家国、治理天下,乃至治理天地,也就说古人说的“参赞天地化育”。听起来口气有点大,但我们现代人越来越感受到“参赞化育”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实实在在的目标和责任。我们人类文明进入现代化还没有超过二百年的时间,就已经触碰到了地球生态的边界。碳排放带来的全球变暖问题、环境污染问题,已经开始直接地反作用于人类的生存。这让我们更加清晰地意识到:我们生活在一个非常有限的天地空间当中,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是生活在地球上大气底部、水和陆地表面一层很薄很薄的膜里,而这层膜本身是极为脆弱的,它的平衡很容易被扰动甚至破坏。如果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被破坏掉,我们还有其它选择吗?没有了。征服月球?征服火星?那只有科学探索的意义,根本不具备再造文明的条件。我们只有一个地球,我们必须把这个有限的世界治理好,这是我们无可回避的责任。所以,人类文明从过去到未来的主脉络,必须是治理,而不能是征服!
总结而言,“征服者史观”在过去的一百年里,看起来很强大、很有道理,但它的逻辑底层是脆弱的。一百年前,我们会觉得落后就要挨打,就要亡国灭种,因此把中国文明征服能力较弱这件事情无限上纲,认为这是天大的危机。可是一百年后,我们发现,短暂的技术落后也没有那么可怕,我们今天就已经望其项背甚至很多领域齐头并进了,在我们的有生之年,看到科学技术的反超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文明的超大规模性、治理的主体性建构,这是我们中华民族在过去数千年历史中不断淬火历练出来的,这个是世界上其它文明在短时间之内能够建立起来的吗?
更重要的是,征服者史观的逻辑假设是无穷无限的外部世界,总有可以探索、可以征服的对象,可以进行殖民和扩张。可是世界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们生活在一个有限的、脆弱的,然而又千变万化、生机勃勃的世界里,我们需要的是对这个有限世界的关注和爱,需要万物一体、民胞物与的仁爱之心,更需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责任情怀。这是中国历史从亘古以来走出的道路,在我看来,也是未来引领人类文明的人间正道。
最后留一个问题给你。我们这一讲的核心关怀是人在大历史中的尊严与意义。你觉得“治理者史观”是一种可以为我们现代人带来意义与价值的视角吗?欢迎在留言区分享你的看法,或者加入社群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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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啥最后总是想着《三体》里维德说的话: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还是觉着治理者史观可能只是基础,征服者史观才有出路
太精彩了!没听够啊!竟然就是最后一讲了……
感謝雷老師精闢解說治理者史觀,我非常同意「人类文明从过去到未来的主脉络,必须是治理,而不能是征服!」無論是政客還是商人,平民百姓還是富裕階層,都要大力參與到保護生態環境中和積極推動社會責任感的建立。防禦新冠病毒與climate change都是人類共同體必須面對的逼切難題。只有拓展意識邊界促進國際交流合作建立互信才能把地球治理好,達到可持續性發展的目標。
治理者史观VS征服者史观! 进而想到的是—— 良政劣政VS民主专制 兼收并蓄VS非黑即白 … 新文化运动时期的一些学者,可能是出于恨铁不成钢的苦闷,才会生出全盘否定的自我怀疑。但是到当代了,还是有一些人似乎动辄就要奉那个时期的几个观点为圭臬,否定我们的历史,进而否定当代,说客气点是僵化。
看不起主播观点的,一句话,跪得太久了
喜欢宗教,政治板块,历史这个板块讲得实在是….
感谢老师。 这一讲让我想起了赵汀阳老师的《天下的当代性》。其实“天下”、“大同”、“人类命运共同体”说的都是一个事儿。 现在看来,中国是内化世界这项艰巨任务的唯一担纲者。中国要想打破西方征服者思维对于世界的束缚,我觉得只有一个方法:具备一个顶级“征服者”的能力而不去“征服”。可做而不做,对于这个动机的追问就是打破意识形态枷锁的最好武器。 我可能看不到,但我对一个新的世界充满热枕和信心。
谢谢这一讲。“良好治理”的英文是Good Governance. 我认为之所以美国民意一直选林肯总统为在历史上最优秀的美国领导者,在于他敢于直面美国自身的问题,解决内战和奴隶解放问题。在他第二次就职讲演中提到:… ”to do all which may achieve and cherish a just and lasting peace, among ourselves, and with all nations.” “建立一个公正和持久的和平,在我们之中,在各国之中。” 我认为”治理者”史观是一个直指人心的核心,是一个关于全人类未来命运的视角。我可以清楚看到中华文明的使命和担当。
确实是个业余历史研究者,可以算是个民科,没有去做理科真是正确的,少浪费不少经费。
总体而言,历史部分水准最低,让人失望,但删除发言最快,最后一节不听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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