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析】陈思呈：王，还是盗？

撰稿：陈思呈

演播：田洪涛

孙悟空与混世魔王打斗的时候，用的是赤手空拳，那个混世魔王也是个有骨气的，说你没刀，我要是使刀，就是杀了你，也吃人笑。所以他有刀不用，后来刀被孙悟空抢了去，成为孙悟空第一件兵器。

孙悟空虽然打败了混世魔王，得胜而归，但是危机意识却竖立了起来，他先是教小猴们用竹子木头做兵器练武，这是为了自保；随后他又意识到，如果引起别人注意，前来攻击，那么现有的武装力量（竹竿木刀），则无法对敌。

这里形成一个悖论：居安思危，是为了预防危险，但这种预防，又可能提前招来了真的危险。

孙悟空去傲来国市场抢来了一大堆真正的兵器，分发给猴子们，展开了真正的军事演习。这个时候，花果山作为一个小型社会，已经发展得很成熟了。不但有猴子猴孙，还有各样妖王，共有七十二洞。各路妖王全来参拜猴王，每年献贡，四时点卯，也有随班操备，也有随节征粮……

这时的孙悟空，大概就是花果山的永乐大帝朱棣。我们这里不妨把话题扯远点，说说永乐年间的中华盛况。当时的明朝，东北控制女真、西南拥有西藏，并有朝鲜、安南为属国，仅永乐年间，东南亚及非洲国家使节来华平均每年就有十余次。

孙悟空就是花果山的朱棣，接受了这些属国、邻国、弱国的朝贡，他手下兵力也强盛，“猴口”也兴旺，日子过得很好。

但他有个遗憾：他还没有自己独属的兵器。

孙悟空跟前有四只老猴子，叫做“四健将”。这四只老猴就像四个言官，见多识广，老谋深算，遇事就给孙悟空提建议。上次让孙悟空去傲来国给猴兵们抢兵器的就是他们。这次，他们让他去东海龙王那里借兵器。

我们注意，这里用的是借字。具体怎么借法呢？

龙王先送大捍刀，又送九股叉，再送方天戟，孙悟空都嫌轻，嫌不趁手。试了三件，老龙王看了都害怕，主要是害怕孙悟空的力气。他颤抖地说，没有别的兵器了。

孙悟空怎么甘罢休？他说，古人有云：“愁海龙王没宝哩”——海龙王被设定为拥有很多宝贝，如果脑洞大一些，我们可以猜想这个设定，跟当时已经有了海上贸易有一定的关系。两宋时期有很积极的海洋贸易政策，有很多新的航线，商品数量和种类也极大丰富，到了西游记成书时间，郑和船队下西洋也下过了。所以，海上商船往来，难免有沉船，那就是一船船的宝贝。可以参考论文《"龙宫取宝"故事中隐喻的海洋意识研究》

后来龙婆建议孙悟空试试定海神珍。这就是孙悟空的兵器，金箍棒。

龙王介绍说，这是大禹治水时定江海浅深的一个定子。有学者考证说，金箍棒的原型，其实就是海底沉船的锚。前不久我去阳江的海丝博物馆时，注意到里面有南宋沉船的一块木爪石碇，上面结满了钙化的珊瑚礁和贝壳，于是我想，孙悟空见到定海神珍的时候，是从大禹留存至今的，怎么不会结满珊瑚礁和贝壳呢？另外，不管是这块石碇，还是我们现在常见的锚，并不是定海神针的模样。

不过，这些细节我们不是我们考究的主题。我们要说的是孙悟空在“借兵器”时的态度。

腓特烈二世说：“如果你喜欢别人的东西，就把它拿过来，辩护律师总是找得到的。”这是孙悟空信奉的真理，在百回本西游记这一回里，孙悟空这方面的个性得到非常详细的刻画：完全的自我、彻底的任性、极大的无赖。

细看一下孙悟空的强盗逻辑：

拿到趁心如意的定海神珍之后，他是这样说的：“若无此铁，倒也罢了，如今手中既拿着他，身上更无衣服相趁，奈何？你这里若有披挂，索性送我一副。”

意思是，你既然给了我这个兵器，就有责任送我相配衬的战袍。

龙王说没有，让孙悟空到别的地方找找，他说：“一客不犯二主”“走三家不如坐一家”，意思就是：我今天赖定你家了！龙王继续拒绝，孙悟空说：“那就与你试试此铁！”

意思是，拿着刚从龙宫里抢的宝贝，就要大闹龙宫了。

东海龙王好好地坐在家里，这是招谁惹谁了？怎么摊上这样的事，送东西还要配套送。

但东海龙王非常圆滑，他知道不能正面冲突。于是说，我去把我三个弟弟叫来，看他们有没有。

他的三个弟弟，就是南海龙王、北海龙王、西海龙王。

东海龙王有一面金鼓，有一口金钟，如果有急事，就撞钟撞鼓，三个弟弟就会到来。今天这情况，他就去撞了钟，三个龙王急忙急慌赶到，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得知事情原委，都很生气。

换谁不生气呢？这还不是“斗米养恩人，升米养仇人”，如果这都忍了，那就是欺负我们海龙王家没人啊。

但是东海龙王特别谨慎，他说，孙悟空不好惹，我们从长计议。于是这三个弟弟，给孙悟空凑齐了一双藕丝步云履，一副锁子黄金甲，一顶凤翅紫金冠。

孙悟空拿了之后，谢都不谢一声，呼啸着就走了。

少年人读西游记，因为有主角光环，所以对孙悟空的所作所为总是盲目宽容，就像看到同类的游戏，只觉得有趣。但如今作为中年人，这段读得是惊心动魄，现实生活的人生经验告诉我，孙悟空这么为所欲为，肯定是要吃苦头的，要竖敌的。

果然，但孙悟空一走，龙王们就开始商议，上玉帝那里告他。与此同时，有另一拨人，也上玉帝那里去告孙悟空。

因为他在睡梦中，去阎王府那里的生死簿子上注销了自己的名字。只注销自己名字还不够，他还把猴属只要有名字的，全都注销了。

于是他一走，地府的冥君也上天庭去告他了。

一天之内，海里龙王来告，地里冥君来告，都告的是同一个人，孙悟空成功地引起了天庭的注意。

玉帝和文武诸臣讨论拿孙悟空怎么办。太白金星建议招安他，为的是让他“拘束此间”，不要再惹祸生事。

要说谈政治，孙悟空当然不是对手；他一听天庭招安，喜气洋洋就跟太白金星走了，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走进一种被控制的状态。

可见，猴子虽然天真任性，不受拘束，但是骨子里对权力的上游还是充满向往的，得到主流的认可，对于孙悟空的虚荣心，是一个很大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