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 屎尿中也有道吗？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 我是傅佩荣。

这一集的主题是：屎尿中也有道吗？ 听到这样的问题，就可以联想到我们以前说过的，英国生化学家李约瑟博士，他专门研究中国的科技文明史，在他系列著作里面的第二卷，特别谈到中国的科技思想，到底来自于何处呢？因为科学家他的想法应该是万物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贵贱，脏臭这些问题，都可以反映出真实的状况。

所以在检查一个人身体的时候，就要从屎尿里面加以了解，他身体的状况如何。在当时李约瑟就认为道家尤其是庄子的思想，下面就要介绍的这一段，正好反映了一种科学家的态度。那么庄子是不是科学家，这是别的问题，但是至少有这样的智慧，表达出这一点特色。

在《庄子·知北游》这篇里面，庄子虚拟一个人跟他谈话，这个人叫做东郭子。东郭子经常听到庄子谈到一些有关道的描写，有一天忍不住了，就问他说，所谓道在哪里呢？一般人谈到一样东西，总是要说明它具体在什么地方，这样才能进一步加以认识。

譬如，我一个朋友他说：“他女儿7岁的时候，第一次带女儿坐飞机，飞机飞到天空之后，他女儿一直在窗外认真的看”。他就问他女儿：“你在看什么”？女儿就说：“我在寻找上帝”。朋友很惊讶，问她说“为什么在窗外找上帝呢？”女儿就说了：“老师说上帝存在，我们问他在哪里？老师说上帝在天上”。所以她第一次坐飞机到了天上，就要想看看上帝是什么样子”。

爸爸听了女儿的话，不免心惊胆战，心里想万一找到怎么办呢？其实不会找到的。老师知道小孩子理解力有限，或者老师本身所知道的也有他的局限。谈到上帝的时候就说在天上，意思应该是说上帝是无所不在的。

我们接着就要继续看庄子的回答，东郭子问庄子：“你所谓的道在什么地方？”我底下就用白话文，把这一段先加以介绍。

庄子说：“无所不在”。东郭子说：“一定要说个地方才可以”。庄子说：“在蚂蚁中”。东郭子说：“为什么如此卑微呢？”庄子说：“在杂草中”。东郭子说：“为什么更加卑微？”庄子说：“在瓦块中”。东郭子说：“为什么越说越过分呢？”庄子说：“在屎尿中”。东郭子不出声了。

这一段所描写的是什么呢？ 你一定要知“道”在哪里，我就跟你讲一个非常普通的，甚至低卑的地方。庄子实在是逻辑头脑很好，他说在“蚂蚁”身上，在“杂草”里面，在“瓦块”里面，在“屎尿”里面。他给四个答案，是有一个顺序的，蚂蚁算是“生物”，杂草是“植物”，瓦块是“矿物”，然后屎尿是“废物”，他有一个由上往下越来越低的顺序。到最后东郭子不出声，不敢再问了，不知道问的时候会听到什么可怕的答案。

其实庄子的说法他自己加以解释了，他就说：“你提的问题并没有碰到真正的关键”。有一位市场监督官，他向屠夫去询问检查大猪肥瘦的方法，屠夫的回答只有四个字“每下愈况”。这在说什么呢？我们今天使用的词是稍微改了一下，变成“每况愈下”。譬如我们现在说这个世界的情势，在经济方面“每况愈下”，就是情况越来越差的意思。但是庄子原文说的是什么？“每下愈况”，并且这四个字是描写在古代的市场里面，你怎么去检查一只猪的肥跟瘦呢？猪实在是太重了，古代没有这样的磅秤，所以他们还是有办法。

他说我检查猪的肥跟瘦，就用“每下愈况”这四个字，意思就是我每一次踩猪的腿，越往下还有肉，可以让我说还有肉的，那只猪就越肥。换句话说，猪的肥不是肥在大腿，是肥在小腿，再进一步肥在猪蹄边，所以要检查哪知猪比较肥，就用脚往下一再地踩，叫做每下，然后还有肥肉可以让你去描写的叫做愈况，这就是古代的方法。

你一定觉得奇怪，前面在问道在哪里？ 庄子说“无所不在”，给了四个答案，听不懂就算了，请再解释，就弄了半天是古代市场里面检查猪的肥瘦的方法，有没有搞错？ 庄子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他要说的是下一句，用脚在任何地方踩都是道，代表什么？道真的无所不在。他用检查猪的方法，是因为当时的人确实是用这种方法来检查猪的肥瘦。所以他当时讲成语“每下愈况”，大家都听得懂，但是要再加一句说你用脚在任何地方踩都是道，这才可以说明道是无所不在的。所以这就是庄子的意思。

任何地方都是道，为什么？因为道是万物的来源与归宿，在道的角度看起来，万物确实没有贵贱之分，譬如说万物是一个整体，任何一个小的细节都是不可缺少的。再进一步来看，庄子用无所不在，确实是很有智慧，为什么？因为无所不在，并不是无所不是，一个是“在”，一个是“是”，这两个字的差别非常重要。如果庄子说道无所不是，代表什么？代表道就是万物，万物就是道，那就麻烦了。为什么麻烦？因为如果道等于万物，万物有生生灭灭，将来可能消失。请问道也会生生灭灭。也会消失吗？错了。

在庄子里面一再强调就是这一点，道跟万物不一样，万物有增加有减少，有存在，有消失，道永远不变，也就是老子的二十五章所说的“独立而不改”，道永远是独自存在，没有任何改变。

所以庄子是用字非常精准，他说道是无所不在的，什么意思呢？道在万物里面，万物也在道里面，万物可多可少，可有可无，但是道没有任何改变，道具有一种超越性，超越性就是说，根本不能在任何地方限制住它，它超越所有变化的万物之上，但它又具有“内在性”，就是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得到。

你说我听了这一点，如果懂的话，知道道无所不在，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呢？从这里就可以产生一种无限的，没有限制的，审美的感受。你想想看道无所不在，任何地方都有道，所以没有任何地方，所以是没有道的。因此你真的懂道家，就不太需要去九寨沟、黄山这些地方旅游了，美国的大峡谷，所谓的风景名胜通通不一定要看，因为你有这样的眼光，到处都是无限的美景，你要没有这样的眼光，到任何地方去看，最后也觉得不够的。

由此可以看出道家的智慧，万物都有道的存在，任何地方都有道，所以你有善于观察的眼，就可以从万物里面看出道的光辉，连我们自己也在道里面。这一来你看每一个人都值得欣赏，“凡存在之物皆值得欣赏”。这就是道家对我们人生最大的启发。你懂了道家之后，对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平等的心态去看待，你都不会太执着于特定的某些东西，这一来心胸也开阔，真的海阔天空，并且所有的一切都值得欣赏的。

所以我们在思考道家的智慧的时候，可以跟儒家对照。我们讲儒家时，最后用四个字描写儒家：

对自己要“约”；对别人要“恕”；对物质要“俭”；对神明要“敬”。儒家用了这几个词，第一个字都是“对”，有针对性，代表需要有特定的修炼，才能达到这样的一种层次。

道家不一样，道家用四个词来描述：与自己要“安”；与别人要“化”；与自然要“乐”；与大道要“游”。他都用“与”这个字，“与”这个字代表它具有整体性，我跟我自己，我跟别人，我跟自然界的万物，我跟大道本来就是一个整体。区分是人自己造成的区分，学会道家之后就可以化解这些不必要的区分，然后从整体来看。

我们这一集所谈的就是道家最后那一点，“与大道要游”。要怎么游？就要学习庄子所说的道无所不在。在蚂蚁身上，在杂草里面，在瓦块里面，在屎尿里面。人类所以为的最脏、最臭、最没用的、最卑贱的东西里面都有道，你如果了解这一点，就会把自己的分别心，这种差别的心态慢慢化解，也可以把自己各种情绪上的感受喜、怒、哀、乐，慢慢降低，到最后就能够以平常心来看待周围的一切，也只有这样做，可以真的去慢慢理解，庄子所说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下一集是我们要介绍道家思想对人生哲学启发的最后一集了，主题会定为：如何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我们要特别发挥庄子的思想，就是要做到在人间与别人要化，怎么化呢？我们下一集再说。

这一集就谈到这里，我是傅佩荣，谢谢你的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