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情
盛夏,夜幕悄悄降临了,乡村渐渐笼罩在夜色之中。鸡已上架,鸭已进窝,鸟儿也归林了。连大花猫也趁着夜色在墙角弓着腰,瞪着一双绿油油的眼睛,死死盯着老鼠经常出没的洞口,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只有村头偶尔传来“汪、汪”的几声狗叫和门前小河里“咕呱、咕呱”的蛙鸣声。劳作了一整天的大人们都已经歇息了。这时候,我却怀着童年的好奇心,趁着夜色,跑到院墙外的树干上摸知了去了。
听大人们说,知了蛹在靠近大树的地皮下要生长好多年呢。它靠吸食树根汁液过日子,光在地皮下就要蜕四次皮,钻出地面后还要蜕一次皮,才变成能飞会叫的知了。
我对知了蜕壳有一种特别的好奇心。因为时常听到妈妈给我说:人活一辈子,不脱几层皮,难得过上好日子。人脱几层皮与知了蜕壳是一回事吗?疼不疼呀?它的壳好好的,为什么要蜕掉呢?
带着这些好奇,我要摸个知了蛹,看看它是如何蜕变成知了的。那时候没有照明的任何器物,更不要说手电筒了。大人们总告诫:小心摸着蛇和蝎子!听了叮咛难免有点胆怯,但最终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出了家门,借着朦胧的月光,我首先看见大槐树旁边,刚刚从地皮下钻出来的一只知了蛹,它浑身土黄色。那通体硬壳酷似披挂了一身铠甲,肥硕的身躯很像是一位孕妇。前边的两只小爪子像两把锋利的耙子,又像是两把伐木的大锯,爬行起来颤颤悠悠的,但却一步一个脚印威风凛凛地朝着自己感知的方向、预定的目标前行着。
我转过身来,又看见在那棵梧桐树光滑的躯干上,一只知了蛹正在坚忍执著、义无反顾、艰难地向上攀登着。它似乎觉得距离地面越高,就会越安全一样。但我还是有点担心它两只前爪是否抓得很牢,可不要掉下来哟!掉下来会摔死的。
我仰起头,在淡淡的月光下,还看见在老榆树高高的树杈旁,有一个知了壳。在它的旁边,一只知了倒挂在树干上,湿润润的身子,在月光照耀下还发出微弱的亮光呢。柔软而透明的翅膀已经完全舒展开来。我似乎还看见了它那露珠般的一双眼睛。
我没看见知了蜕壳的详细过程,很不甘心,便带着捉到的三只知了蛹,回到自家院里。找来搪瓷脸盆,把知了蛹放在里面。然后,趴在凉席上,静静地看着它们。三只小家伙在脸盆里不断地爬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只是盆底太光滑,只见爪子动,不见身子行。一会儿,它们就停止爬动,静静地待在那里。随着一阵抽搐,它们后背上绽开了一道裂纹,裂纹越张越大,渐渐地露出粉红色的躯体。这个躯体在不断地挣扎着、挣扎着,我能感觉到它们的痛苦!这痛苦又显得非常漫长,以至我的上眼皮与下眼皮不停地打起架来了。
待我睁开惺忪的双眼,才发现早上的太阳已照到院内墙头上了。我一骨碌爬起来,看见脸盆里只有三个知了壳。我的知了呢?我哭了。难道是被大花猫吃了?我拿着棍子要去打大花猫。这时,妈妈拦住我说:你的知了翅膀硬了,飞到院外树上去了,等到中午天气热了,它们会出来的。
太阳越升越高,天气也越来越热。院墙周围的树上,开始传来知了的鸣叫声。我穿件小裤头,赤着上身,光着脚丫子,顺着知了的叫声,伸长脖子去寻找我曾经捉住的那几只知了。
知了,真是个小精灵哟!我家院子周围有许多树,我看见知了偏偏喜欢扎堆趴在榆树上,因为榆树汁有点甜味啊!我想起来了,二三月闹饥荒那阵,家里没一粒粮食吃了,妈妈领着我去田野里挖野菜回来煮着吃,榆树上长出了榆钱儿,便捋下来煮着吃,就连后来长出的榆树叶也被吃个精光。老父亲干脆把那几棵榆树的皮也扒下来,在门前的石头窝里捣成碎末煮上半锅用来当饭吃。黏糊糊的,喝起来挺光滑的,还有点甜味呢!怪不得知了都喜欢趴在榆树上。桃树个子长得矮,它趴在上面可能觉得不安全;槐树的汁是苦的,它肯定嫌味道苦;椿树身上有一股特殊的臭味,它才不愿意闻臭味哪!这知了真聪明啊!
知了好像听见了我的赞扬声似的,开始争先恐后地鸣叫起来。最先鸣叫的那只,只见它两只翅膀微微张开,趴在那一动不动,只顾高一声低一声地诉说着自己生来是多么不容易,在地下生长那么多年是多么地寂寥,蜕壳的过程是多么地艰难和痛苦,它要把这满腹的积愤从胸腔中吼出来,随风飘扬。它上面的那一只,显得很兴奋,它似乎完全忘记了前世的寂寞,它更不愿意回忆蜕壳时的痛苦,它不愿意因回忆往事而占据了眼下的大好时光,它憋足了劲,使出了浑身的力量,边鸣叫边快速地向树干的最高处爬去,它认定了爬得越高,会看得越远,叫声越响,它越感到愉悦。它知道,它蛰伏阴间十年光景是多么地不容易,它来到阳间,一定要倍加珍惜这区区几十天的生命光景,活一天就要活出精彩,唱一声就要唱得悠扬。它旁边的那一只更有趣,边鸣叫边后退着,我企盼着它后退到我能够着的地方时,一把抓住它呢!不料它退了一阵后,又欢叫着向树干上方爬去了。我很失望,失望并没有阻断我的联想,这只知了一定知道自己一生的路不会平坦,前边肯定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它甚至知道无奈地后退是为了更好地前进这个道理。它甚或在体验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愿景,不然它怎么会在退却时还高歌永放呢?哦,还有一只,刚才怎么没看见呢?它静悄悄地趴在枝头,嘴巴扎进树皮里,心无旁骛地吸吮着树汁。它尾部有一根长长的尾巴,据说这是母知了,天生不会鸣叫,只知道默默无闻地生活着,一生只为知了传宗接代。
太阳正当午,我伫立在炽热的阳光下,仰起头,伸长脖子聚精会神地看着知了有趣的表演,听着知了悦耳的鸣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我满脸通红,汗水顺着额头一串一串地流下来了,汗水钻进眼睛里又涩又疼,我不停地用手抹去脸上的汗水。脸上的灰尘和汗水搅在一起,真变成了唱戏的大花脸。小脚丫子站在滚热的地皮上,还真烙得有点痛,只好一会儿把左脚掌放在右脚背上,一会儿又把右脚掌放在左脚背上,这会儿口渴肚子饿的感觉全都跑得无影无踪了。我完全被这群小精灵的大合唱陶醉了。
那是我学龄前的最后一个盛夏。我感谢盛夏里那些知了给我的启蒙。
不过,从那以后,我真的再没有听见过知了悦耳的欢叫声。
也许是学校里朗朗的读书声淹没了它悦耳的叫声。
也许是军营里嘹亮的军号声掩盖了它悦耳的叫声。
也许是古城里林立的高楼阻隔了它悦耳的叫声。
也许……
又快到盛夏了,我多么想能见到那些满足过我童年好奇心的知了,能听到给我带来无限童趣、悦耳的知了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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