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暮色中的炊烟

迟子建:暮色中的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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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烟是房屋升起的云朵,是劈柴化成的幽魂。


它们经过了火光的历练,又钻过了一段漆黑的烟道后,一旦从烟囱中脱颖而出,就带着股超凡脱俗的气质,宁静、纯洁、轻盈、飘渺。


无云的天气中,它们就是空中的云朵;而有云的日子,它们就是云的长裙下飘逸着的流苏。


如果你晚霞满天的时候来到山顶,俯瞰山下的小镇,可以看到一动一静两个情景,它们恰到好处地组合成了一幅画面:


静的是一幢连着一幢的房屋,动的则是袅袅上升的炊烟。


房屋是冷色调的,炊烟则是暖色调的。这一冷一暖,将小镇宁静平和的生活气氛完美地烘托出来了。


女人们喜欢在晚饭后串门,她们去谁家串门前,要习惯地看一眼这家烟囱冒出的炊烟,如果它格外地浓郁,说明人家的晚饭正忙在高潮,饭菜还没有上桌呢,就要晚一些过去;


而如果那炊烟细若游丝、若有若无,说明饭已经吃完了,你这时过去,人家才有空儿聊天。


炊烟无形中充当了密探的角色。




炊烟总是上升的,它的气息天空是最为熟悉的了。这气息,常让我忆起一个与炊烟有关的老女人的命运。


在北极村姥姥家居住的时候,我喜欢趴到东窗去望外面的风景。窗外是一片很大的菜园,种了很多的青菜和苞米。


菜地的尽头,是一排歪歪斜斜的柞木栅栏,那里种着牵牛花。


牵牛花开的时候,那面陈旧暗淡的栅栏就仿佛披挂了彩带,看上去喜气洋洋的。


在木栅栏的另一侧,是另一户人家的菜地,她家种植了大片大片的向日葵。从东窗,还能看见她家的木刻楞房屋。


这座房屋的主人是个俄罗斯老太太,我们都叫她“老毛子”。她是斯大林时代避难过来的,早已加入了中国国籍。


北极村与她的祖国,只是一江之隔。所以每天我从东窗看见的山峦,都是俄罗斯的。


她嫁了个中国农民,是个马夫,生了两个儿子。


她的丈夫死后,两个儿子相继结了婚,一个到外地去了,另一个仍留在北极村,不过不跟她住在一起。那个在北极村的儿子为她添了个孙子,叫秋生。




秋生呆头呆脑的,他只知道像牛一样干活,见了人只是笑,不爱说话,就是偶尔跟人说话也是说不连贯。秋生不像他的父母很少登老毛子的门,他三天两头就来看望他的奶奶。


秋生一来就是干活,挑着桶去水井,一担一担地挑水,把大缸小缸都盛满水;再抡起斧子劈柴火,将它们码到柴垛上;要不就是握着扫帚扫院子,将屋前屋后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所以我从东窗,常能看见秋生的影子。除了他,老毛子那里再没别人去了。


那时中苏关系比较紧张,苏联的巡逻机常常嗡嗡叫着低空盘旋,我方的巡逻艇也常在黑龙江上徘徊。


不过两国的百姓却是友好的,我们到江边洗衣服或是捕鱼,如果看见界河那侧的江面上有小船驶过,而那船头又站着人的话,他们就会和我们招手,我们也会和他们招手。 


那时村中的人很忌讳和她来往。她似乎也不喜欢与村中人交往,从不离开院门,只呆在家里和菜园中。


我到玉米地时,隔着栅栏,常能看见她在菜园劳作的身影。


她个子很高,虽然年纪大了,但一点也不驼背。


她喜欢穿一条黑色的曳地长裙,戴一条古铜色三角巾。


她的皮肤非常白皙,眼窝深深凹陷,那双碧蓝的眼睛看人时非常清澈。


我姥姥不喜欢我和她说话,但有两次隔着栅栏她吆喝我去她家玩,我就跃过栅栏,跟着她去了。


我至今记得她的居室非常整洁,北墙上悬挂着一个座钟,座钟下面是一张紫檀色长条桌,桌上喜欢摆着两个碟子,一只装着蚕豆,一只装着葵花子,此外还有一个茶壶、一个茶盅和一副扑克牌。


这些东西展现了她家居生活的情态,喝茶,吃蚕豆,嗑瓜子,摆扑克牌。她的汉语说得有些生硬,好像她咬着舌头在说话。




她把我领到家后,喜欢把我抱起,放在一把椅子上。我端端正正地坐着的时候,她就为我抓吃的去了。


蚕豆、瓜子是最常吃的,有的时候也会有一块糖。


我自幼满口虫牙,硬东西不敢碰,而她虽然已是个老人,牙齿却格外地坚实,嚼起蚕豆有声有色的,非常轻松和惬意。


与她熟了后,她就教我跳舞,她喜欢站在屋子中央,扬起胳膊,口中哼唱着什么,原地旋转着。她旋转的时候那条黑色的裙子就鼓胀起来了,有如一朵盛开的牵牛花。


北极村的很多老太太都缠过足,走路扭扭摆摆的,且都是小碎步;


而老毛子却是个大脚片子,她走起路来又稳又快,我那时把她爱跳舞归结为她拥有一双自由的脚,并不知道一双脚的灵魂其实是在心上。


 那些不上她家串门的邻居,其实对老毛子也是关心的。他们从两个途径关心着她,一个是秋生,一个就是炊烟了。


人们见了秋生会问他,秋生,你奶奶身体好吗?秋生嘿嘿地笑,人们就知道老毛子是硬朗的。


而我姥姥更喜欢从老毛子家的烟囱观察她的生活状况,那炊烟总是按时按晌地从屋顶升起,说明她生活得有滋有味的,很有规律。大家也就很放心。




 冬天到来的时候,园田就被白雪覆盖了。天冷,我就很少到老毛子家去玩了。


玻璃窗上总是蒙着霜花,一派朦胧,所以也很少透过东窗去看那座木刻楞房屋了。她家的炊烟几时升起,又几时落下,我们也就不知晓了。


老毛子在冬季时静悄悄地死了,她是孤独地离开这个冰雪世界的。那几天秋生没过来,人们是通过她家的烟囱感觉她出了事的。


住在她家后一趟房的人家,每天早晚抱柴生火时,总要习惯地看一眼老毛子的烟囱,结果她连续两天都没有发现那烟囱冒出一缕炊烟,知道老毛子大事不好了,于是喊来她的家人,进屋一看,老毛子果然已经僵直在炕上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暮色苍茫的时分看到过那幢房屋飘出炊烟,尽管村子里其它房屋的炊烟仍然妖娆地升起,但我总觉得最美的一缕已经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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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国产小xian女

    一边读着迟子建的散文,眼前便浮现出童年的生活,一下子也仿佛回到了童年的故乡。只是我们西南和迟子建笔下的东北比起来,更缺少了好多韵味。作者笔下的带着苦香的炊烟,安贫却富有诗意的俄罗斯老太太,不善言辞却孝顺的秋生,还有看似冷漠却内心火热的老邻居,一个个活灵活现在大东北的冰雪世界里。而作为小姑娘的迟子建又是多么地惹人怜爱,而她又是用一颗多么多情的童心去认识着,感知这周围的一切。炊烟还会升起,然而,最美的一朵云却从此消失了,有一种伤感,凄凉的美

  • 听友223987576

    背景纯音乐是啥呀

  • 梧桐树下的守望者

    童年时奶奶家是用地锅烧柴做饭的。我喜欢烧火,点着后扔几个地瓜土豆到火堆里。饭烧好后我只顾着拔开火堆去找烧得黑乎乎的地瓜或土豆,烫烫得就捧在手上,一下掰开,那味道简直太香了,现在的烤箱微波炉烤出来的,是远远比不上的。火塘里的余烟熏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却丝毫影响不了享受这美味的热情,即便吃得嘴边甚至半张脸全是灰。

  • lajbz7smckuv5yj0nlfx

    真好

  • q5luzgi4vi4lll2e0p9q

    老师你是星期几播呀,好喜欢你

    玫瑰到了花期q 回复 @q5luzgi4vi4lll2e0p9q: 我也好奇呢 而且老师没有自己的号吗r(・x・)???

  • 1587973jkhg

    听得真舒服,不知不觉就听完了,真是种享受

  • 箬水三千只取其一

    暮色中的炊烟,淡淡的,暖暖的……一幅画,一个故事,浓淡相宜,回味悠长……看似随意,细品精致,好美!2021-3-8。

  • yyanglex

    美文配着舒缓的声音,让人觉得平静祥和,身临其境。妙哉。

  • yinhecunzai

    好喜欢这个声音

  • 听友223987576

    背景音乐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