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史03 | 刘津瑜：罗马的王政时代：开放的罗马？

喜马拉雅的听友们大家好，我是刘津瑜。欢迎大家继续收听罗马史。

在上一讲中，我们谈到罗马城的起源故事，版本林立，而后来流传最广的那个故事是罗马文化政治选择的结果。在主流版本中，罗马的建城者被认为是罗慕路斯，他是来自特洛伊的埃涅阿斯的后裔，也是战神马尔斯的儿子。

罗慕路斯也被认为是罗马的第一位王，拉丁文是rex，字面的意思是“统治者”，我们一般把它翻译成“王”。那么在罗马人的认知当中，他是一位什么样的统治者呢？

首先，罗慕路斯以战争立国。罗马的传统说法认为，罗马最早的神庙是罗慕路斯奠基的，这座神庙与战争相关，供奉的是朱庇特·费蕾特利乌斯（Jupiter Feretrius）。朱庇特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他的真身是闪电，凡人在他的真身面前会灰飞烟灭。他的武器是霹雳棒，是一位武力值很高的诸神。

罗马的神和希腊的神一样，每一尊都有许多功能，或者超能力，所以每个神也都有许多绰号，不同的绰号对应他（她）们不同的功能。费蕾特利乌斯这个绰号的意思可以理解为“带来胜利的”朱庇特，也有解释为“击打敌人的”朱庇特的，总之和战争有关。

罗慕路斯在一场战斗中杀死领邦凯尼纳（Caenina）的国王之后，把对方的铠甲献给朱庇特，供奉在这座神庙。这种战利品罗马人称为spolia opima——“至尊战利”。

这种战利品的门槛比较高，要在战场上杀死敌军首领的人，剥下他的盔甲武器奉献给朱庇特神庙，这种战利品就被称为“至尊战利”。

罗慕路斯当然属于神话传说的范畴，但向“带来胜利的”朱庇特神庙，奉献“至尊战利”的传统，在罗马史上是确实存在的，可考的历史实例最早来自公元前5世纪后期。

这是一种高级荣誉，属于激励罗马人英勇作战的荣誉机制。罗马人把这个传统追溯到罗慕路斯。

罗马人很喜欢把习俗、制度、标志性的建筑物附会到王政时代，给予它们古老的缘起，因为“古老”在罗马文化中是值得尊敬的东西，所以把某个习俗、某个做法说成是王创立的，是提高它们地位的一种做法。

罗马人认为元老院也是罗慕路斯创立的。元老院这贯穿罗马历史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机构，在今后的讲座当中大家还会经常听到元老院，尤其是在共和时代，它就是罗马国家的神经中枢。但它从起源来说是个顾问团性质的机构，成员是终身制。

据说罗慕路斯挑选了100名成员组成他的顾问委员会，也就是元老院的源起。这些成员被称为patres，字面的意思是“父亲”，我们一般把它翻译成“元老”。罗慕路斯做事是会和元老院有商有量的。这些成员有尊贵的地位，他们的后裔成为罗马的patrici，也就是身份世袭的贵族。

罗慕路斯的另一个立国路线是采取开放的策略。他在建城之后，就接纳外来人口，包括逃来的奴隶和释奴。但在人口增多的同时，人口比例却十分不理想，因为缺乏女性，新城的后续发展成了问题。

罗慕路斯派出使者到邻邦去寻求结盟以及通婚权。这些邻邦一方面不太看得上罗马，另一方面又对罗马的迅速发展也颇有忌惮，所以不但拒绝了联姻建议，甚至语出讥讽。

那么罗马城还是没有女子，组不成家庭，没有孩子，人口就无法延续，罗慕路斯就策划了一张阴谋。据罗马的博物学家瓦罗所说，罗慕路斯在康苏斯神的引导下策划了一场阴谋，康苏斯神是谷物保护神。

罗慕路斯邀请附近的萨宾人到罗马参加康苏斯节，萨宾诸邻邦的男子便携家带眷地来参加节日。在庆典表演期间，罗慕路斯一声令下，罗马人开始动手抢夺萨宾女子。在一片混乱中，萨宾男子在咒骂中逃离罗马，女子就留下来了。这就是罗马叙事传统中有名的“劫掠萨宾妇女”。

这个故事许多古代作家都写过，最完整的版本还是李维的叙述。这其实是一个特别暴力的故事，但这故事之后的走向特别有意思。这些愤怒而悲伤的妇女在罗慕路斯的劝说下接受了她们的命运。

罗慕路斯是这样游说她们的，先是陈述罗马人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谁叫她们的父亲先拒绝联姻，这个在我们现在听起来当然是强盗逻辑；

然后他开始给甜头，对这些萨宾女子说她们会成为自由人的母亲，与她们的丈夫共享财产，她们的丈夫为了补偿她们失去家国，会对她们尤其疼爱。在我们今天看来，这个逻辑也是很成问题的，因为她们在自己的城邦本来就会是自由人的母亲。

但是李维认为这些说辞很有说服力，就这样，萨宾女子开始接受现状。而当她们的父兄回过神来和罗马开战后，萨宾女子又成了制止战争、缔造和平的力量。

她们冲到交战正酣的两军阵前，一面劝说她们的父兄不要沾上女婿或内兄内弟的鲜血，另一面劝说罗马人不要让妻子成为寡妇，孩子成为孤儿。

在她们的调和之下，战斗停止，双方缔结合约，不仅休战，而且罗马人和萨宾人合并成一个共同体，共享Quirites（罗马公民）这个名称，萨宾王塔提乌斯和罗慕路斯共治罗马。罗马的第二位国王努马和第四位国王安库斯都来自萨宾。

早年对劫掠萨宾妇女这个故事的研究通常聚焦在罗马婚俗的起源之上，但近年来的分析则更多地集中到故事中的冲突与妥协的主题。这个主题是贯穿早期罗马史上一个重要主题，不断出现，比如后来平民与贵族之间的斗争与协商。这个我们在第五讲的时候会详细讨论。

如果说罗慕路斯在位期间重心在于战争，来自萨宾的努马则完全是另一种风格，他和周围的邻邦签订合约，在和平中壮大罗马。传说努马是萨宾王塔提乌斯的女婿，是一位非常智慧的人，年届40的时候被推选出来担任国王。他和罗慕路斯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罗马的rex，“王”这个职位的传承不是世袭制。

那么“王”是怎么产生的呢？他的权力的源头，也就是说他的合法性，又在哪里呢？

罗马人是这样告诉我们的：在老王去世和新王产生之间的空档期，由一个十人元老团来主持事务的。这个十人团是怎么产生的呢？是100名元老分为十支，每支选出一人组成。

新的王由元老院提名，但要经库里亚大会的批准（库里亚大会是罗马最早的全民大会，除了奴隶和外邦人之外，都参加这个大会），之后再由元老院确认，新的王才能正式产生。

所以在罗马人的理解中，王的产生带有选举的因素，虽然王的位置是终身制，但王的统治也带有民众和元老院为权力本源的因素，最终从所谓的由王统治的时代向共和时代转变（共和时代的官职是选举产生的，有任期），从技术上来说，并不是一个很困难的操作。

回到第二位国王努马，他在很多方面都是和罗慕路斯互补的。他被认为是双面神雅努斯神庙的建造者，而这个神庙有着浓重的象征意义，战时庙门大开，和平时庙门关闭。但在几百年间，这座神庙只关闭过两次，可见战争是罗马的常态。

所以后来罗马帝国的第一位皇帝奥古斯都在他的自传中，把关闭雅努斯神庙作为自己最值得夸耀的成就之一。

努马也为罗马人定下了将一年分为12个月的年历（在他之前，罗马人使用的可能是十个月为一年的年历），并规定哪些日子可以进行政府公务。时间的划分有着极强的文化与政治意义，它不但规范着人的生活，也是社会秩序的一个基本组成部分。

所以的努马这个举措，不是简单地关于使用何种年历的问题，而是规范社会的重要一环。提一个并非题外的信息，几个世纪后，公元前1世纪后期，恺撒大权独揽之后，改良年历也是他的一系列改革措施中的一个重磅环节，新政的气息。

回到努马，大部分的罗马史料认为也是他设置了几个重要的祭司职位，奠定了罗马宗教制度，包括为主神朱庇特、战神马尔斯以及奎里努斯（也就是罗慕路斯死后升天为神的尊名）的祭司，所谓的flamines。

也是驽马规定了祭祀的仪式，设置了负责宣战与媾和的外务祭司团（fetiales）。

维斯塔贞女也可能是他创建的，这些女祭司都选自名门，在职期间需要保持童贞，她们负责守护灶神的圣火，这个圣火是长明火，它被认为和罗马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这些宗教制度也是罗马国家认同当中的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

这一系列的制度更有可能是长期发展的产物，而不是某个个人的一揽子设置。但努马，虽然他来自萨宾，他所代表的也是一种罗马人的自我形象构建，这是一种理性的、智慧的、和平的、有序的形象，不是武夫，更不是奉行战争至上。

努马是罗马史上一个独特形象。无论他是不是虚构的，在这个人物的身上我们能看到一些古希腊历史书写范式的影子。您没听错，我刚才说的确实是古希腊历史书写范式。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古希腊的历史书写公元前5世纪就开始了，historia（希腊语中的“历史”）它的原意是“探寻”的意思。用拉丁语来写罗马的历史与传说，到等到公元前3世纪下半叶和2世纪上半叶。

在早期历史的书写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古希腊特别是雅典历史的投射。有的相似之处，可能可以归咎为城邦历史发展的共性，比如用财富或者居住区取代血缘作为划分居民的标准，再比如国王最终被由选举产生的行政长官取代，等等。

有的罗马史和希腊史的相似之处，或许是因为最早的史家在效仿希腊历史的书写，比如希腊史上有立法者的角色，像雅典的梭伦和斯巴达的来库尔古斯等等，那么在罗马史上，努马就充当了这个立法者的角色，为罗马创建了一整套规章制度。

早期罗马史的书写甚至把雅典历史上的重要日期移植到罗马史上。比如公元前509年，雅典有克里斯提尼改革，而罗马据说也在差不多年份驱赶了最后一位王，结束了王的统治而进入了共和时代。

在罗马人的叙事中，在罗慕路斯和努马之后，还有另外五位王。这七位王的时代就是罗马的所谓王政时代。王政时代许多细节的历史真实性都可以存疑。比如说七位王，这个数字就挺值得怀疑的。这个数字可能是用来对应早期罗马的七座山丘的，罗马有个别称，叫做“七丘之城”。

但是，如果按照罗马人的说法，王政时代是从公元前754年到公元前509年，那么每位王平均统治时间是35年，这个数字对于古代世界来说有些长了，因为那个时候的预期寿命都达不到这个年岁。

所以学者在重构王政时代的时候，有些倾向于缩短王政时代的总长，有些倾向于认为可能王的人数不止七位。

但是即使王政时代的叙事未必准确地反映史实，它所选取的叙事角度本身也是相当有价值的。这些叙事实际上是古人视角的载体，这个对于我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我们看以前的教科书，经常可以看到一种说法，就是说罗马在王政后期曾经被外族入侵，这个外族具体来说是伊达拉里亚人，而罗马人在反抗外族的过程当中驱逐了国王，建立了共和，用选举产生的官员替代了王。

那么外族入侵这种说法是否确切呢？罗马人是怎么看待所谓的来自外族的王的呢？

在罗马作家的讲述中，罗马从建城伊始就是一个开放的城邦，是一个族群融合并且给外邦人提供机会的地方。我们前面提到，罗马的第二位王和第四位王都来自萨宾。

罗马最后的三位王确实都和伊达拉里亚有着渊源，但古代作家在书写最后三位王的时候，并没有从外族入侵或征服的角度来叙述。

伊达拉里亚文化对罗马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比如在宗教方面（尤其是占卜术）、在建筑风格方面等等，但这些影响不一定要通过征服来实现。

假如说罗马王政时代曾经有过伊达拉里亚人的入侵，罗马作家是没有必要回避或粉饰的。罗马人并不避讳讲述罗马城遭受入侵劫掠的经历，比如公元前4世纪初，罗马曾遭高卢人抢劫，罗马人就曾经大书特书。

所以至少在罗马时代的作家对于伊达拉里亚人做罗马的王，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反对。不但如此，罗马后来进入帝国时代之后，王政时代的历史常被援引来支持帝国的包容性。

比如公元48年，罗马元老院曾进行一场关于是否接纳高卢上层进入元老阶层的辩论（这里的高卢是法国南部），当时的皇帝是罗马帝国的第四位皇帝克劳狄，他做了一个长篇发言支持接纳行省公民进入罗马元老院，他的例证之一就是王政时期的好几位王都是外来人，有的还出身低微。

在克劳狄的版本中，第五位王老塔可文本身是希腊人和伊达拉里亚人的混种，他的父亲是希腊科林斯人，而他的母亲是伊达拉里亚人，母亲虽然出身高贵却十分贫穷。塔可文无法在自己的城邦获得赏识，所以才移民罗马。

克劳狄还提到在罗马史料中，第六位王塞尔维乌斯的母亲是个战俘。在李维的版本中，他直接说塞尔维乌斯是奴隶出身。第五位王塔可文自己是有儿子的，但是王位并没有直接落在他的儿子身上，他和王后看中了出身低微的塞尔维乌斯。

这里面有个故事，据说睡梦中的塞尔维乌斯头上曾经冒出火焰，被王后看到了，这位王后擅长解读预兆，认为此人必定不凡，老塔可文和王后就把女儿嫁给了他。这不但引起自己儿子的不满，还引起第四位王安库斯的儿子的不满。

据李维说，也正是安库斯的儿子暴力砍伤老塔可文，但在老塔可文死前，让塞尔维乌斯大量参与政务。在老塔可文死后，塞尔维乌斯直接接手了王位。他是第一个未经选举产生的王。

第七位，也就是最后一位王“傲慢的”塔可文，是第六位王的女婿。这位塔可文有说是第五位王的儿子，也有说是孙子的，但他获得王位的方式是非正当的，是通过谋杀岳父的方式成为新王。

根据我们的史料，傲慢的塔可文的谋杀行为有他妻子的推波助澜，而他的妻子是第六王塞尔维乌斯的女儿。李维用这个例子说明为了地位，有野心的人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亲人也不放过，而这样行为也预示了最后一位王终将被罗马人摈弃的结局。

在罗马传统叙事中，罗马人确实对最后的一位国王也就是第七位王“傲慢的”塔可文印象极其负面，他和他的儿子最终是被逐出罗马的，给王政时代画上了句号，而rex也就成了个罗马人十分避讳的称号。

拉丁文中的rex，这个称号在王政结束之后就再也没使用过了。在之后的共和时代当然不再有“王”这种职位，即使共和时代历经了几百年，最终被帝制取代后，罗马皇帝也没有采用rex这个名号，而被称为恺撒、奥古斯都等等。

那么王政时代究竟是如何终结的呢？在下一讲中我们会来详细讨论这个问题。

谢谢大家的收听，我们下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