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史02 | 刘津瑜：罗马建城：神话与历史

喜马拉雅的听友们大家好，我是刘津瑜。欢迎大家继续收听罗马史。在上一讲的结尾，我们留了一个悬念，关于罗马人是怎么表述年代的。

在古代地中海世界，各城各王国有自己的纪年法，用王或年度执政官来纪年是常见做法，但也有一些共通的纪年法，比如奥林匹亚纪。奥林匹克赛会从公元前776年就开始了，以四年为一周期，那么每一个奥林匹亚纪是四年。

公元前3世纪西西里的一位希腊人Timaeus，曾研究过罗马史，他认为罗马建于第一个奥林匹亚纪之前的38年，也就是公元前814年；罗马第一位史家公元前3世纪的皮克托尔（Fabius Pictor），他认为正确的年代是第8个奥林匹亚纪年的第一年，也就是公元前748年。

我们经常看到的日期，公元前754到753年，这个时间是什么呢？是罗马首次产生执政官之前的245年，754到753年相当于第6个奥林匹亚纪年的第3年，这是公元前1世纪时博学者瓦罗（Varro），还有一位希腊史诗诗人的推算。

还有很多其他的版本，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推算的方法也多种多样，但是它们都来自公元前3世纪以后，也就是说距离罗马城最早的历史有好几百年了，所以它们用的都是倒推法。

有的是依据有记载（周期是五年的）人口普查、执政官年表、重大事件（比如高卢人劫掠罗马城）来倒推的；有的是借助星象学、日蚀等推算。

但这些算法都各有自己的缺陷，有一种反推法比较依赖传说中罗马最初的七位王每一位的在位时间，但这所谓的在位时间本身也并不可靠，这个我们下一讲还会讲到；而瓦罗所依赖的所谓日蚀，现在的学者普遍认为那场日蚀其实从来没有发生过。

罗马人本身在很长时间里也没有确定某个推算的权威性，这倒和那个有名的谚语“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没什么关系，这个谚语本身也不是来自古罗马人。在古罗马人看来，城市是有生日的，不仅是罗马城，其他城市也有自己的纪念日。他们需要知道自己的城市的历史从哪一天算起，因为很多庆典和这个日期相关。

对于罗马城来说，有一个世纪大典（Ludisaeculares），按理是每100年或110年庆祝一次，罗马的第一位皇帝奥古斯都在公元前17年首次举办这个盛典，但他的孙子辈的克劳狄皇帝却又在公元47年举办了另一个世纪大典，庆祝的是罗马建城800年，这就是从公元前753年算起了。

然而公元88年，图密善皇帝又接着奥古斯都公元前17年的盛典，举办了110周年的世纪大典。但公元248年Philippus皇帝的世纪大典又回到了克劳狄所使用的日期，庆祝罗马千年。这些庆典真的可以算作是按需举办，但是都得回到某个确定的建城年代。

和罗马建城年代同样众说纷纭的是罗马的建城神话。

可能大家很多都听说过罗慕路斯和雷穆斯双生子，受到母狼哺育而存活下来的故事。长大后罗慕路斯成为建城者，而罗马因之得名。

母狼与双生子（来自百度图片）

我们下面会详细讲述这个故事，但需要指出的是，这个版本只是古罗马人所知道的众多版本中的一个，而这个版本中有许多要素是在流传过程中累加的。一个版本的形成和推广，是要经过和其他版本竞争的。

那么在这里，我们举几个其他的罗马起源故事的版本：比如说，有一个说法是朱庇特的儿子罗姆斯（Rhomus），在帕拉丁建了一座城，这就是罗马名字的起源；

还有一个说法是，希腊人在特洛伊战争之后，返乡途中被暴风雨驱赶到了台伯河边，在那里驻留。有位叫做Rhome的女孩（是个俘虏）烧了他们的船，他们只能在那里定居，定居点便得名于这个女孩；

也有说，奥德修斯和女巫刻尔克的儿子罗马努斯（Romanus）是建城者；另外有认为罗马来自于希腊语“力量”（ῥώμη），因为希腊人饱经颠沛流离才创建了这座城市；

公元1世纪的时候，用希腊语写作的地理志作家斯特拉波，还提到罗马是来自希腊阿尔卡迪亚的埃万德（Evander）所建，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大家可能注意到了，在这些版本中，希腊人是创建罗马的始祖。在今后的讲座中，我们会经常谈到希腊和罗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而在罗马人筛选主流建城版本的时候，我们会看到一个明显的“去希腊”倾向。

那么下面我们就来讲一讲这个主流版本：它的故事要素是什么？它为什么能够以更大的规模、更强劲的途径在罗马世界流传？

在这个版本中，罗马的远祖是追溯到特洛伊人的，也就是和希腊人交战的那一方，它最有力的推介者是公元前一世纪的罗马大诗人维吉尔（逝于公元前19年）。他的史诗《埃涅阿斯纪》后来成了罗马的经典著作，我们今天教拉丁语，这个还是必读的作品。

那么故事是什么样的呢？

特洛伊中了希腊人的木马计失陷之后，特洛伊的一位英雄埃涅阿斯从一片火光中的特洛伊逃了出来。他是特洛伊王亲安喀塞斯（Anchises）和女神维纳斯的儿子，半人半神。

埃涅阿斯一行人在地中海漂流多时，饱受海上风暴之苦，途径提洛岛、西西里、北非的迦太基等地，但他一直遵循着神的指引去寻找意大利，那是他命中注定要去重建特洛伊的地方。

经历过许多曲折之后，他最终落脚到拉丁姆。在那里，拉丁姆的国王要把女儿拉维妮娅嫁给埃涅阿斯，这引起了本地英雄图尔努斯的怒火，他本来要去国王的女儿的，于是战争爆发。

最终在埃涅阿斯和图尔努斯的对决中，在朱庇特的示意下，原来支持图尔努斯的神明都放弃了他，史诗的结尾处，埃涅阿斯将剑刺入了图尔努斯的身体，献祭般结束了他的生命。

这样的故事，罗马人自己相信不相信呢？罗马的史家李维在他的《自罗马建城以来史》的《序言》是这样写的：“那些建城前或即将建城时所流传下来的，与其说适合可靠的历史记述，不如说更适合于诗化的故事，对这些，我既不打算肯定，也不打算驳斥”。

但是，正是在他的史书中，保留了对罗慕路斯建城故事非常详细的描述：

埃涅阿斯的儿子阿斯卡尼乌斯（Ascanius）创建了阿尔巴·龙伽（Alba Longa）城，但是李维不确定，他是埃涅阿斯从特洛伊带来的儿子，还是他与拉丁姆国王的女儿拉维妮娅的儿子。

总之包括阿斯卡尼乌斯在内阿尔巴·龙伽历经了13位国王的统治时，城里发生了变故，上演了邪恶弟弟阿姆利乌斯（Amulius）篡夺正牌国王努米特尔（Numitor）权力的戏码，并强迫侄女瑞娅·西尔维娅（Rhea Silvia）做了女祭司，目的是为了让这一支断绝后嗣。

但西尔维娅不知被谁玷污，生下了孪生子，并声称他们的父亲是战神马尔斯。恶叔叔把西尔维娅打入牢中并命人把孩子扔进台伯河。碰巧那时台伯河涨水，负责丢弃孩子的人为了方便，把他们扔在了水边就交了差。但水褪去后，放着孩子的篮子就搁浅在岸边了。

正好有只母狼下山来喝水，用她的奶水哺乳婴儿。有位王家牧人经过，把孩子带回家中让妻子抚养。

这一类的故事，其实在古代世界有很多，有很多后来做了大事的人，在婴儿时代都是被丢弃的，但是他们命中注定要成就一番事业，比如摩西、比如波斯王居鲁士。所以这个也是古代故事的一个固定程式。

李维还告诉我们，收养这兄弟俩的牧人，他的妻子生活比较放荡，有个外号叫做“Lupa”，妓女之意，但因为这个词也指母狼，所以所谓母狼哺育弃儿的故事也许是这么来的，并不是什么奇迹。这两个孩子就在牧人中长大，打猎、放牧、耕田，还时不时和一群年轻人抢强盗的东西。

有一次在过牧人节（Lupercalia）时，他们被强盗袭击，雷穆斯被抓走，被带到恶国王阿姆利乌斯那里。而当初收养他们的牧人这时就向罗慕路斯告知了他的真实身份。后来就演出了一场除去恶王、祖孙相认、老王复位的戏码。

这时候，罗慕路斯和雷穆斯就产生了在他们被抛弃并长大的地方，建立一座新城的想法。困难的是因为两人是孪生兄弟，究竟以谁的名字来命名新城成了争端。这个事最终是交给神意来断绝，用的方法是所谓的鸟占，也就是说用观测鸟的轨迹来了解神的意志。

他们两个各站一个山头观鸟。根据李维的版本，雷穆斯先看到6只鸟飞过，然而罗慕路斯看到了12只鸟。究竟是以先看到为尊，还是以鸟的数量来确定哪个是更大的吉兆？争执继续，甚至变成暴力冲突。

最终，雷穆斯跳过新建的城墙，以此举嘲弄罗慕路斯，而被罗慕路斯击杀，罗慕路斯成为唯一的建城者，并以他的名字命名了新城，这就是罗马。新城建立之初，便创建避难所，广收移民，接纳从领邦逃来的奴隶和释奴。

维吉尔和李维的版本互相呼应互相补充，虽然不完全一致，但都剔除或弱化了希腊起源说，强调了拉丁共同体在罗马早期历史中的重要性。

维吉尔的史诗虽然沿用了荷马史诗的框架、手法和典故，但颠覆了荷马史诗对希腊英雄的礼赞，塑造新型英雄，一种以扛起对神、对同伴、对家人和族群责任为核心的英雄。帝国创建不易，代价沉重，承载着许多人的鲜血和眼泪。

史诗中有句名言，就叫做“万事皆堪落泪”。

这些叙事当然并不是公元前1世纪维吉尔或者李维的首创，比如母狼和双生子这两个元素，公元前3世纪的时候就已经纳入罗马城视觉艺术的呈现，刻到了钱币上。

大英博物馆颇藏有一些以他们为主题的古罗马造币。有好几枚来自公元前217-215年的钱币，正面是母狼和双生子，背面的图像是鹰（朱庇特的圣鸟）并刻有罗马（ROMA）字样。

在文物流通市场上，2012年有一枚正面是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头像，背面是母狼哺育孪生子的图像的公元前3世纪的银币，最终的拍卖价的6750美元，属于中等价位。

我们讲述罗马起源的故事，并不是把它作为史实来进行复述，但是我们也不能觉得这些都是传说就一笑而过。这些故事中的元素是罗马人遴选出来，用来构建文化认同的元素。母狼、孪生子都成了符号，不但在罗马城，而且在被罗马征服的地区成为认同罗马的标志之一。

母狼哺乳孪生子的图景常伴随台伯河神的雕像，在法国南部尼姆的斗兽场外墙上有母狼的浮雕。而母狼和孪生子随着钱币传遍了罗马帝国，到公元6世纪仍有大量正面刻着“不可战胜的罗马”这样的字样、背面是母狼和双生子的造币。

母狼与双生子雕像（来自百度图片）

此外，这些建城故事中包含了大量罗马宗教、习俗，给罗马历史上后来才发展起来的节庆（比如牧人节）等等赋予了古老的源头和地位。

最后非常重要的一点是，这个建城的版本在奥古斯都时代得到了全面强化，维吉尔和李维都是罗马第一位皇帝奥古斯都时代的人。这个时候距离罗马最初起源已经过去800年了。那么为什么是在这个节点上得到强化呢？这其实是有原因的。

奥古斯都是恺撒的养子，而恺撒所属的尤利乌斯氏族的祖先尤路斯（Iulus）被等同为阿斯卡尼乌斯（Ascanius），也就是埃涅阿斯（Aeneas）之子，而埃涅阿斯又是维纳斯之子，这样恺撒、奥古斯都都和维纳斯攀上了关系。

所以，这个迄今仍被讲述的罗马建城故事，是一个政治、文化选择，是家族传说、史诗传统、当时政治宣传的需要，许许多多的线索缠绕在一起铸成的一个版本。

在罗马人对自己早期历史的叙述中，我们不难看到后期的加工与投射。在下一讲中我们来谈一谈罗马建城之后又发生了哪些事。

谢谢收听，期待下期再见，也期待在评论区见到您的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