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斯巴德是位于捷克西部边缘的温泉胜地。
在神圣罗马帝国巨大的版图中,正好位于正中央附近,处在柏林和维也纳的中间地点。交通十分便利,所以自古以来似乎就是非常受欢迎的观光胜地。
“呀呼!山羊!山羊多不胜数啊沃尔斐,快瞧!那儿,那边有驾风车,好大啊啊啊啊啊啊!”
火车上坐在我对面的弗雷迪,途中一直兴奋地嚷个不停。我真心觉得,当初预定了单间实在是太好了。火车驶入山间,丰饶的绿色起伏开始遮蔽视野。弗雷迪兴奋地点了啤酒。
“捷克啤酒太棒了!那是因为捷克出产好水的修道院很多啊!真想每天都能喝到。”
“弗雷迪也入修道院不就好了。”
“要是尼姑庵我就去!话说,那不是莎士比亚的翻版嘛!我们可要支撑起德国的文学啊,得靠原创决一胜负才行!呜哈哈哈哈!V!”
当列车驶入车站之时,弗雷迪已经醉醺醺了。结果都弄错了车票,将自己的诗集塞给了站务员。
“席勒老师!哇,是席勒老师哦!”
“哎呀,是真的喏!”“歌德老师也在一起?”
等待卸下行李的一群贵族姑娘们注意到我们,开始骚动了起来。
“返老还童的传闻看来是真的呢!”“啊,看那异国情调的少年模样!”
她们捏起裙摆,朝这边跑来。
“歌德老师,《少年维特的烦恼》我都已经度过五十遍了!麻烦请您签个名!”
“还请席勒老师也一起到我们下榻的住处来玩!”
“好啊,我可爱的小猫咪们!”
面色通红的弗雷迪来了劲,扭着身体说道,
“让我们通宵畅饮,载歌载舞,交流爱之诗吧!不如说交流爱吧。
诗歌就无所谓了,麻烦得要死。”
“你还算个诗人吗!不是要支撑起德国文学嘛!”
我一把揪住弗雷迪的衣领,拖着胡说八道的他从姑娘们面前逃离了。
“啊啊,歌德老师真是的!”
“打算在这里逗留多久?”
“请让我们来帮忙吧!”
“既然是来疗养的,就请让我们静一静!”我一边将弗雷迪的屁股推进马车里,一边朝姑娘们喊道。自己也赶紧坐上车。
“一定是和席勒老师两个人。”“嘛,两人都只对男人感兴趣……”“那样也别有一番情调呢。”“报社记者肯定对此感兴趣。”喂等等,你们!就在我刚从马车的窗边站起,想对花枝招展的女人们传播毫无根据的谣言抱怨两句的时候,车夫高喊一声“驾!”,便驱策马儿跑了起来。
当时的欧洲温泉胜地,和日本的比起来差别很大。
认为温泉作为医疗使用,用法之一便是“喝下”。似乎认为那是包治百病的良药。关于沐浴的思维方式也和日本大相径庭,看不到在大浴池中吵嚷喧哗的景象。在罗马风格的华美雕饰穹顶下,或借优雅的桑拿静静地出汗,或冲洗淋浴,或接受按摩,实在是贵族的享受。根本就用不着全裸。
然而我毕竟是日本人,既然在这寒冷的季节来到温泉,当然就想一头跳进热水中泡个够。值得庆幸的是,弗雷迪刚到下榻的旅馆,就喝空了一瓶酒,呼呼大睡起来。我便独自前往旅馆开的浴池,光着身子,跳进白色大理石造的华丽单人用池子,尽情伸展四肢。不知不觉发出“呼呼呼呼呼”的声音。为了弗雷迪的任性要求,我舍命陪君子,昨天也通宵完成了撰稿。眼下已经睡意袭来。
将脑袋靠在浴池边缘,凉丝丝的感觉碰到脸颊,真心舒服。
怎么样歌德,我朝蒸汽喃喃自语。这可是你最喜爱的卡尔斯巴德温泉哦。你要好好感激我啊。要是身体暖和起来,感觉舒服了,就给我出来告诉我啊。为何召唤我来?怎样才能回去?
提问不过空虚地随着白色雾气摇曳而已。我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泡澡时要是睡着了,会感冒的哦?”
突然身边传来女人的声音,吓得我跳了起来。就在近旁,隔着薄薄的白雾,不知何时出现一个黑色的人影。长长的黑发在水面铺展开来。雾气之中,大大的黑色三角耳啪嗒啪嗒动了好几下。是梅菲斯特菲雷斯。而且,脑袋、肩膀、锁骨、胸口——视线不断往下移动,可就是看不到衣服,话说这根本就是全裸嘛!
“为、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梅菲!”
我赶紧泡入热水中,直泡到肩膀为止,转过身去。只有在这时,才由衷感谢卡尔斯巴德白色的混浊矿物质。
“就算是恶魔,来到温泉也想泡一下。我的故乡——换句话说也就是地狱啦,那里的温泉满是硫磺气味,还是几千度的高温,根本让人放松不起来。而且……”
热水剧烈地晃动了起来。明白梅菲正朝这边靠过来,我全身都变得僵硬了。来到身旁的她,紧紧抱着两条裸露的胳膊。我直到下巴,都沉入了热水中。
“这么做,YUKI也会有别的欲望觉醒吧。”
“别、别、别说了,给我出去,被人看见怎么办啊!”
“我是恶魔,除了YUKI,可以做到不让任何人看见。现在的YUKI,是个明明没有人在,却一脸通红,吵吵嚷嚷的可疑人物。”
我沉默了。血气上涌,脑袋开始变得有些晕晕乎乎。
梅菲将双臂靠在浴池的边缘,感觉很舒服似的呼了呼气。能不能别摆出那姿势啊。也就是,那个,胸部在水面之上,不对不对,当然才没有朝那边看呢……
“燃起欲望了吗?”
“别用那种下流直接的表达方式……”
“哎呀。我可没说性欲哦,YUKI还是真讨厌。”“你说什么!”“我可是说创作欲哦?席勒先生不也说了吗?怎么样,是不是有意想写戏剧或小说了?”
我也将双臂甩到浴池外,扭向一边。
“弗雷迪或是编辑倒也算了,为什么连梅菲都这么说?跟你没关系吧。”
“不,大有关系。”
梅菲晃动着水面,朝这边靠过来。声音也变得甜美起来。
“YUKI不是不想让内心感动吗?”
明明身在热水中,我却感到一阵寒意。
“岂止不写戏剧或小说,就连阅读也只是别人的评论。然后撮合成
批评,刊登到杂志上。之所以一味做那种工作,不正是因为害怕遇上杰出的作品,以至于让内心获得感动吗?”
你在说什么呢。只是因为怕麻烦而已。戏剧小说从零开始的全新创作,要耗费多少心力,不用想也知道。反正能做些琐碎的执笔工作,有什么不好的?
背后紧贴着触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是梅菲把身体贴了过来。身体和意识一瞬间被拉回到了燥热之中。
“等,住,住手!”
“即便返老还童,文才也不会因此消失。文学的炽火如今依然在这里。”说着,梅菲的胳膊绕住了我的身体,手指朝胸口滑去,“理应在胸中燃烧才对。而您之所以依然不愿提笔,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是因为恐惧品味这世界的美妙,不愿迎接获得满足的那个瞬间,我说的没错吧?”
“放开我啦!”
我甩开梅菲的手,将她撞到一边,将身体深深地沉入水中。充满芳香的热水沾湿了下嘴唇。矿质泉水夹杂着鲜血、汗水和铁锈的味道。
“就算是那样又如何?与我无关!”
梅菲的身影消失了。
然而,她最后的那番话却飘荡在雾气之间。
请感受到。
请让心动起来。
请感到满足。
接着,请在那感动的最高点喊出:“时间啊,停息吧,你是那样的美。”
那时,YUKI将成为我的东西。
成为我的。
成为我的……
我在热水中摊开双手,确认起来。
是我的身体。尽管名字除了最后的两个音节以外,已经想不起来了,但这毫无疑问是直到一个月前,尚在日本生活的年仅十六岁的肉体。哪怕能用德语毫无窒碍地书写散文韵文——
我,不是歌德。没能成为他。
艺术也好,文学也好,随他们去吧。我只想回日本。如果那无法实现,就随我高兴,做些操笔之事,浑浑噩噩生活下去。要是不肯放我回日本,那就别来管我。我不想和恶魔扯上关系。
话说,搞什么啊,世界的美?说我必定会因此心动?傻呀!只要决心一直保持冷漠不就结了?不,原本就只要不说出那句奇怪的口令不就好了吗?还是说,难道世界上还存在着能令那么简单的决心都抛之脑后的感动吗?怎么可能!
然而,我错了。一切正如梅菲斯特菲雷斯所言。第二天早上,我经历了宿命般的邂逅。与那名少女——还有,那音乐。
歌德今后的作品,哪怕从历史上消失也无所谓。我只是一介从日本被硬带到这里来的高中生。德国文学就由弗雷迪一个人,摆出一副尺蠖的姿势,拼命支撑起来好了。
忽然在变浓的雾气对面,梅菲笑了。
“不。您一定会再次提笔的。您同时也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那事实、渴望、热情、火焰,都不会消失。艺术家绝对做不到沉默不语。哪怕不是由自己倾吐出来,只要还活着,就必定会触及这个世界的美,必定会因此而心动。”
“烦死了!”
我从热水中站了起来。飞溅的水花撞上白色大理石,渐渐流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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