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问:“孔门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礼乐,多少实用。及曾皙说来,却似耍的事,圣人却许他,是意何如?”
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着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这意思却无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谓‘汝,器也’,曾点便有‘不器’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故夫子亦皆许之。”
陆澄问:“孔门弟子各言其志,子路、冉有想主政一方,公西赤想从事外交礼宾工作,多少都是实际工作。等到曾皙说的时候呢,他说他就想在暮春三月,下河洗澡唱歌,孔子却赞许曾皙,说他的志向跟曾皙一样。这是什么意思呀?”
王阳明说:“前面三位同学呢,是有了‘意必心’,很具体地期待自己去干个啥,一有了意必心呢,能干得了这个,换一个别的,就未必干得了。比如,让公西赤去当一个城宰,他就当不了;让子路去做礼宾司工作,他更干不了。而曾点呢,他没有意必心,无可无不可,不让我干,我也可;让我干,干什么都行!这就是君子素位而行,随遇能安,不对别人有期待。被抛弃在蛮荒之地,像苏武牧羊,我就过蛮荒之地的生活;遇到患难,我就过苦日子;得到富贵,富贵日子我也过得。不管什么境遇,都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入而不自得。
“另外呢,三位同学有了具体职业理想,这就是被用之才,不是自用之才,有了匠器,是给人用的器皿,装得了这样,装不了那样,有专门用途。而曾点呢,就有了君子不器的意思,是自用之才了。
“当然,三位同学的才干也是卓然成章,有过人之处,不像现在那些只会空谈,不能实干的人,所以孔子对他们也都是赞许的。”
王阳明这里说的“意必”,还是《论语》里的内容——意必固我——四大坏毛病, 原文:“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孔子拒绝四大坏毛病:一是主观臆断;二是期必,期待着事情一定会怎样;三是固执己见;四是我执,太自我。
这么一看,王阳明对孔子心意的解读,就和前面我们学习的张居正的理解完全一致了。
原文
问:“知识不长进,如何?”
先生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渐渐‘盈科而进’。仙家说婴儿,亦善譬。婴儿在母腹时,只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识认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故须有个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万物’,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后儒不明格物之说,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岂有此理!”
又曰:“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陆澄问:“知识总是没有长进,怎么办?”
这个问题,恐怕好多读者都有共鸣,现代人更是知识焦虑症,总担心自己跟不上时代,到处去学,怕自己落伍了。
王阳明就说:“为学必须有个本原,在本原上下功夫,渐渐地盈科而进。”
盈科而进,出自《孟子·离娄上》:
徐子曰:“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
徐子,就是徐辟,是孟子的弟子。徐辟问老师:“孔子数次称赞水,老是赞叹:‘水哉!水哉!’孔子到底觉得水有什么可取之处呢?”
孟子说,那有源之水,滚滚流出,昼夜不停。盈科而后进,再继续往下流,渐进而流入江河,注入大海。有本有源的事物,就是这样子。孔子就取它这一点罢了。假如没有本源,就像那七八月间的骤雨,一下起来,哗啦哗啦,大小沟渠都满了,但是一会儿就干涸了。所以名声超过了实际,君子就引以为耻。
王阳明说的本原,还是他的致良知之说,是良知良能。他接着说:“道家讲婴儿,比喻也很精彩,说婴儿在母腹中的时候,只是一团气血,有什么知识?出胎之后,才能啼哭,再往后能笑,又往后能认识父母兄弟,能站立,能行走,能拿东西,能负重,最终天下之事都能做。这个过程是自然发生的,都是因为他精气日足,聪明日开,并不是他一出生的时候,就开始研究后面这些事怎么做。
“所以说,学习有个本原,圣人到了‘位天地,育万物’的境界,也只是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出来的。后儒不懂得格物的道理,看见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就想在初学时就一件件全学会,岂有此理!”
还是陆九渊那句话:“我在那无事时,只是一个无知无能的人。而一旦到那有事时,我便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他不是所有的事都学过,而是依靠常识,发挥本能。是良知良能,是心如明镜,物来心照,了了分明,没碰到时不去想它,碰到时自然就会。
“位天地,育万物”也出自《中庸》,就是前面讲过的那段:“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圣人达到中和的境界,则与天同德,天、地、人三合一,就能使天地各安其位,能厚德载物,使万物生长繁育。
天地人有什么关系呢?就是一体的关系。比如雾霾,那就是人欲之霾,蓝天白云,就是天理,雾霾污染,就是人欲。存天理、灭人欲,雾霾就没了。工厂老板为了赚钱,他就黑心排放。周边的人深受其害,切齿痛恨,但他们并不因此离开那城市,因为他们也觉得赚钱重要,所以加害者和受害者,都没有区别。
王阳明又说:“立志用功,就像是种树。开始的时候,生根发芽,还没有树干;等到有了树干,还没有树枝;有了树枝之后,才有树叶,然后有花,有果实。在开始种树的时候,只管栽培灌溉,不要想那树枝的事,不要想那叶子的事,不要想那开花的事,不要想那结果的事。空想有什么意义呢?只要你不忘栽培灌溉,你还怕没有果实吗?”
学习是耕耘栽培,不是狩猎采集。学习最大的毛病是学得太多,碎片化地到处去学枝叶花果,搞成了狩猎采集,所以没有根。学习最重要的不是学,而是不学!借用孔子的话:“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不是有用就学,而是可学可不学的都不学,不看,不听,不说,不动,才能修养自己的本原,才能集中大块时间学习自己真正要学的。
这就是“学习学”。要学习,先学“学习学”。
原文
问:“看书不能明,如何?”
先生曰:“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为旧时学问。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二。此是为学头脑处。”
陆澄问:“看书看不懂,怎么办?”
这又是一个“学习学”问题,我们现代人也都会有这个问题,看书看不懂,怎么办?
王阳明回答说:“那是因为你总在字里行间、字面意思上穿梭讲求,所以你没法明白。如果这样学,不如去学以前朱熹的学问,这样能把书读明白。他读书多,也能讲解。不过他虽然把那书讲解得十分明白,但对于自己,却终其一生一无所获。所以必须在心体上用功。凡是读不懂、行不通的地方,必须反躬自问,在自己心体上体会,就能通达。四书五经,不过都是在说心体,这心体就是道心,心体明白,就是大道彰明。这就是为学的宗旨。”
王阳明说朱熹“终生无得”,这话说得太狠,也不公平。我们可不敢这么说。
读书呢,特别是读义理之书,实际上你只能读懂自己本来就懂,或者接近懂的东西,或者说,读与自己价值观一致的书。那书点拨你一下,就豁然开朗。如果你没有那个价值观,不是那人,读也白读。
大部分人都是白读,你看他夸夸其谈,还能大段引用,比如“专注,坚持,一以贯之”,但看他做事,既不专注,也不坚持,三心二意,不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你就知道,他不是真正读圣人书的人。
言行一致,知行合一,一以贯之,能这样做的人,才是真正读儒家书的人。
《论语》里说,子路听到一句善言,就马上要去做。这时候,你再跟他讲第二句,他会阻止你:“等等!等等!您别说!我上一条还没做呢!”这种对读书的态度就比较端正。
孟子说过一句话:“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这句话误导了不少人!他原话的“书”不是一般意义的书,而是指《尚书》,原话是: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这一段是讲,《尚书》里记载,武王伐纣,战斗激烈,以至于血流漂杵。按孟子的理论,以至仁伐至不仁,应该摧枯拉朽,商朝百姓应该热烈欢迎周国大军进城,怎么会死心塌地为纣王那暴君作战呢?所以他不信,认为写历史的人对这场战斗的激烈程度有夸大。
但是孟子这句话传下来,就让好多人变成哪本书都不信。拿起书来读,是挑挑拣拣地读,居高临下地读,一边读,一边还要评判。这样肯定学不好。
读书是个道路问题,就像孔子说的“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这是他的道路。所以我们要先确定自己的“本体书”,就是你准备照着一条条去践行的那本书。你准备走哪条路?要走王阳明的路,像王阳明那样生活,你就认真读王阳明的书。要走庄子那条路,要做一个庄子那样的人,你就读庄子的书。就我个人而言,孔孟之道,王阳明心学,孙子兵法,就是我的本体书,我也把它们称为“母体书”,这是我的文化母体。
你不要认为你哪一套都不学,而是要有自己的一套。除非你是超级天才,否则就是毛病。
本体书系确立了,是要一条条践行的。其他的书也可以读,但那只是浏览参考,属于“书海旅游观光”。不过,以我的经验,如果你把自己的本体书系、本体书单列出来了,你真的很难有时间读其他书。
我们很多人,自己志向不明确,不知道要学什么,老找成功人士要书单,照单全收,他们的书单,你读得了吗?
志向不明确,书自然读不懂。不是读不懂,是根本读不进去;不是读不进去,是根本没读。那要书单来干吗呢?很多人只是要来买书而已,买来就放那儿,最后变成“藏书”了。
读书必须有敬心,要信那书,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信则能读懂,不信则不仅不懂,还不知道自己不懂,以为自己懂了。信了,懂了,都在自己心体上了然分明,通透了,你才能活出自己。那时候,你再对那书有批判,这是最后一步。
王阳明就是这种情况,儒道释在他年轻时都读了、学了。最后选择人生道路,独宗儒学,排斥佛老。之后程朱理学他也研究得透熟了,这才生发出他的心学来。
有一句话叫“英雄欺人”,怎么欺人呢?就是说话欺负人。比如陆九渊、王阳明都教你不要死读书。但是,你读过的书,他都读过。你没读过的,他也读过。他超越了那些书,觉得不能死读书。但是,你若没有死读过,又如何能达到他的境界呢?
原文
“‘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这句话出自朱熹对《大学章句》中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中“明德”的注解:
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
明德,是人天生就有的,心体空灵而不为外物所惑,所有的道理都在里面,应对万事万物也以此为本原。但是,每个人的天分气禀有差别,又被自己的欲望蒙蔽,所以那明德有时候就浑浊了。但是,其本体之明,却从未改变。所以,学习的关键是不断地“明明德”,不断地擦亮自己的明德,让它恢复本来之明。
朱熹这段解释,可以说和王阳明的致良知学说没有任何区别,明德就是良知,良知良能,良知具众理,良能应万事。明德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就是良知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要明明德,就是要致良知。所以,理学和心学之间,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心学是理学的美妙舞蹈,而离开了理学,心学根本无法讨论。因为心学就是讨论理学,就是“理学学”。
王阳明又据此说:“心外无理,心外无事。”没有心外之理,也没有心外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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