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公案:新民还是亲民?

1公案:新民还是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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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纵,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

徐爱这段话的意思是,先生对于《大学》中“格物”等说法,一概以郑玄、孔颖达所注的旧本为准,而这旧本,正是程颢、程颐和朱熹等先儒认为有错误的。我刚听说时很惊骇,继而有些怀疑,后来殚精竭虑,仔细对照比较了两个版本,并向先生请教后,才豁然开朗,明白了先生的思想学说,就像水性之寒、火性之热一样,即使是百世之后的圣人也不会质疑的。

《大学》是《礼记》里的一章,相传为曾子所作。朱熹认为《大学》很重要,所以把《大学》从《礼记》中抽离出来,与《论语》《孟子》《中庸》并列为“四书”,并写了《四书章句集注》,建立了一套完整的理学思想体系。可以说,“四书”这个词,就是朱熹提出来的。他确立了这四本书的学习体系,确立了《大学》的历史地位。

但是,朱熹认为《大学》的旧本有误,比如他说“三纲”之中,“亲民”的“亲”应该写作“新”,是“新民”才对。他还认为旧本遗失了一章解释“格物致知”的内容,于是他自己写了一章补上,成为朱熹版的《大学章句》。

《大学章句》一共只有一千多字,朱熹的改动可谓不小。但《大学章句》本来就是他挑出来让大家学的,所以他的说法几百年来就是正统。可王阳明却说旧本没错,是朱熹错了。徐爱听到后自然觉得惊骇。

 原文

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处困养静,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

先生有天赋的智慧,平时却平易近人,不修边幅。再加上他年轻的时候豪放不羁,曾热衷于诗词文章,沉迷于佛、道的学问。所以当人们听到他又有奇谈怪论,都认为他是标新立异,故作惊人之语而已,并不把他的说法当回事。殊不知先生在贵州龙场那三年,于困境之中修养静思,其精研专一的功夫,已超然圣域,达到纯粹中正的境界了。

王阳明年轻时,正如孔子批评的“索隐行怪”——行为怪诞,专门研究偏僻的学问。他新婚之日,出门遇到一个道士,就跟着道士学打坐,以至于坐了一整夜,连自己的婚礼都没有参加,这就是“行怪”。而索隐呢?就是沉迷于念佛修道。后来,王阳明自己总结说,儒道释三家是“毫厘千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从此他抛弃佛老之学,一心只在义理上下功夫。

王阳明还沉迷过辞章诗文,年少时颇有诗才,后来他意识到这些事耽误了修习圣学义理,不是自己该做的,就把诗文也放弃了。

现在常有人自称“打通儒道释”,实际上,所谓儒道释全通,就是儒道释都没入门。因为他们在门外相通,入了门就走不通了。就像现在你所处的房间,走出门去,和全世界任何一个房间都相通,但进了门就各是各了。

学习不是为了晓得些说法,而是一种行动反射,比如你读庄子《山木》,说别的树木因为是栋梁之材,都被砍了,只有它歪瓜裂枣,所以生存下来。你觉得这很智慧,但关键是你要选择,自己是要成为栋梁,还是做歪瓜裂枣。当你已经选定了做栋梁,就要专注于栋梁之学,否则世间学问太多,其他学问虽然也有教益,但你时间精力有限。所以王阳明最后不仅摒弃了佛家和道家,连吟诗作赋也放弃了。

 原文

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欬,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

门人徐爱书。

徐爱继续说,我在先生门下学习,与先生朝夕相处,深知先生的学说,看起来入门很容易,但越往上越高不可攀;看起来很粗略,但越探越精妙;了解得越深入,就越能体会它的没有止境。我跟了先生十几年,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入门。今世的学者君子,有的只与先生有一面之交,有的从未听过先生的教诲,有的先入为主有愤激之心,稍加交谈,便急于以传闻之说妄加揣度,这样怎么能了解先生的学说呢?就算是跟着先生学习的同学,聆听先生的教诲,也时常是记得少,忘得多,就像去马市相马,只关注马的性别毛色,却看不出哪一匹是千里马。所以我将平时所受的教诲记录下来,私下里给同学们看,相互考据订正,希望不要辜负了先生的教诲。

《大学》第一学案:亲民还是新民

 原文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徐爱问:“‘在亲民’这句话,朱熹认为应该写作‘新民’。后面一章有‘作新民’的文字相呼应,似乎很有依据。而先生则认为朱熹错了,应该以旧本为准,写作‘亲民’,请问先生是否也有依据?”

徐爱所问的,正是儒家的一大学案,我把它称为《大学》第一学案:亲民还是新民。他说的这句话,出自《大学章句》的第一句: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朱熹引程颐注解说:“亲,当作新。”他说 原文错了,于是就把它给改了。

我们先讲一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先来说“明明德”。

朱熹注解说:“明德者,人所得乎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明德,就相当于我们生而知之、不学而能的良知良能。“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虽然被蒙蔽了,污染了,但每个人的良知,依然存在于那里。而“明明德”,就是要把自己本来就有的“明德”不断擦亮,重新发明。朱熹说:“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可以说,“明明德”就相当于王阳明说的“致良知”。

再说“在亲民”。旧本孔颖达注:“在亲民者,言大学之道在于亲爱于民。”这意思本来很简单明白。但是程颐说“亲”字错了,应该是“新”,朱熹也说应该是“新民”。

怎么解释“大学之道,在于新民”呢?朱熹说:“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己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意思是说,我把自己的良知明德擦亮之后,再推己及人去开启民智,擦亮人民的良知明德。我先“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这是“自新”“自明明德”,然后再“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新民”。

最后说“止于至善”。朱熹说,“止”是到这儿就不走了,“至善”是“事理当然之极也”,就是做到了极致。张居正说,这就好像到家了一样,没有比这样更好的了。

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朱熹说:“此三者,大学之纲领也。”这就是“三纲”的由来。

那么,朱熹说旧本错了有什么依据呢?至少没有考古学证据,没有出土了什么竹简,上面写着“在新民”。而是他自己就是“认为”旧本错了,于是把 原文改了。从治学来讲,这是注家的大忌。

我的态度是“学以润身”,不参与考据,旧本、朱本我们都学习,都笃行。毕竟,旧本是旧本的思想,朱本是朱熹的思想。但在王阳明的时代,天下儒生都以朱本为准,已经跟朱熹学了几百年。而王阳明却突然说朱熹错了,旧本才是对的,所以徐爱才要发问。

徐爱也在《大学章句》中找到朱熹将“亲民”改为“新民”的理由。《大学章句》第二章中,引用了商汤在洗澡盆上刻的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是日日自新的座右铭。又引用了《周书·康诰》(周成王任命康叔治理殷商旧地民众的命令)中的话:“作新民。”朱熹注:“鼓之舞之谓之作,言振起其自新之民也。”还引用了《诗经》中的句子:“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朱熹注:“能新其德以及于民。”

朱熹说,这《大学》的第二章,就是解释前面的“新民”,于是这个逻辑就能自圆其说了。所以徐爱觉得改成“新民”是有道理、有依据的。那阳明先生说不应该改,又有什么依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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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困心勉物

    主播从孙子兵法上升至心学,真是厉害,兵家,法家,道家,佛家的法门,细细参悟,儒家皆包含

    陶荣Toran 回复 @困心勉物: 谬赞了,只是拾人牙慧,当不得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