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绣鞋占卦和魇胜捣鬼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金瓶梅，我们今天讲红绣鞋占卦和魇胜捣鬼。

《金瓶梅》是人情小说，神神道道的事却不少。当人不能控制环境，不能控制他人时，就拜托鬼神做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事，于是，占卦问卜、魇胜祈禳、求佛求道，时有发生。潘金莲跟西门庆处于情人状态时用红绣鞋占卦，想掌握西门庆的动向，做了小妾后请瞎子刘理星帮自己魇胜，求“夫主”宠爱；西门庆将独子官哥儿寄名道观谋求长生，李瓶儿拿出银狮子请尼姑印经想挽救儿子性命；吴月娘请尼姑讲经并传授得子秘笈，潘金莲通过掌握吴月娘丫鬟窥探吴月娘“壬子日”得子机密······

因为西门府女人争宠固宠保子求子这一广泛的“市场需求”，和尚、道士、尼姑、法师、巫婆，在西门府你方唱罢我登场，纷纷宣称手握“葵花宝典”。个个骗钱有方，人人捣鬼有术，真是热闹精彩。说到底，还不是利益所关、金钱交易！？《金瓶梅》确实把世俗社会的“迷信”和“人情”纠结到家，演义到家，描绘到家。

先看看潘金莲用红绣鞋占鬼卦，看西门庆来不来？

西门庆与潘金莲勾搭成奸、热恋一阵后，突然像地遁了。潘金莲派王婆去请，派迎儿去请，连面都见不上。潘金莲想不到，西门庆刚借娶孟玉楼发了笔可能超过西门府全部家当的外财，孟玉楼天然俏丽，二人“燕尔新婚，如胶似漆”。西门庆财色兼得，日子过得很舒心，将“春风一度”的潘金莲抛到脑后。再加女儿要嫁到陈家，市井商人西门庆对和官宦人家联姻不敢调以轻心，大秀财富，促忙办嫁妆。

在心灵深处，西门庆未必没有“潘氏一页就此翻过”想法，因为他可以花钱往青楼跑，他却不肯不花钱往武大家跑。潘金莲近两个月“门儿倚遍，眼儿望穿”，蒸下肉角儿也盼不来西门庆，只好骂几声“负心贼”，脱下两只红绣鞋打相思卦，看西门庆到底来不来？

红绣鞋打相思卦，是古代春闺秘戏，类似现在庙宇中掷半月形阴阳门占卜心思的方法。丈夫外出，妻子在家中用所穿的红绣鞋占卦，把绣鞋向空中抛出叫它自然落下，落地时绣鞋仰面朝天，则夫归，绣鞋鞋底朝上，则夫不归。《聊斋志异·凤阳士人》也写到“手拏着红绣鞋儿占鬼卦”的情节。

潘金莲用红绣鞋“打了一回相思卦”，看来并非打一次，而是打数次，直到打出她自己满意的结果，也就是红绣鞋终于成了仰面才做罢。但西门庆仍然不来。为把西门庆拖回身边，潘金莲不得不采取经济手段，拔下头上金簪，向王婆行贿，有了金簪，王婆办法就有了，把西门庆像拖死狗一样拖到武大家。潘金莲还得靠色艺，靠比妓女还豁得出去的下作床上功夫，才能笼络西门庆。

再看看潘金莲如何魇胜，刘理星如何捣鬼。

西门庆梳弄李桂姐，李桂姐跟潘金莲争宠，叫西门庆要来潘金莲的头发踩到鞋底。按照魇胜“理论”，头发代表生命，将头发踩脚底等于将人踩脚底。潘金莲果然病了，“茶饭慵餐”。潘金莲生病时，还跟吴月娘处于友好状态。吴月娘请常在西门府走动的刘婆子给潘金莲看病。刘婆子趁机向潘金莲推荐自己的瞎丈夫刘理星，说他善阴阳算命，会针灸，且“单管与人家回背”，能使失和夫妇恢复和睦。

刘婆子这个在西门府走熟的三姑六婆，自然知道潘金莲生病的真实原因是受西门庆冷落，知道西门府女人的“命门”是西门庆的宠爱，她对症下药推荐丈夫“回背”，自然引起潘金莲的兴趣，明明手里没几个钱，却拿一两八钱银子和两件首饰给刘理星，“只愿得小人离退，夫主爱敬”。

刘瞎子说了一大番话：“既要小人回背，用柳木一块，刻两个男女人形象，书着娘子八字与夫主生时八字，用七七四十九根红线扎在一处。上用红纱一片，蒙在男子眼中，用艾塞其心，用针钉其手，下用胶沾其足，暗暗埋在睡的枕头内。又朱砂符一道，烧火灰，暗暗搅在俨茶内。若得夫主吃了茶，到晚夕睡了枕头，不过三日，自然有验。”

瞎子向潘金莲揭秘：用纱蒙眼，使夫主见你一似西施一般娇艳；用艾塞心，使他心爱到你；用针钉手，随你怎的不是，使他再不敢动手打你，着紧还跪着你。用胶粘足，使他再不往那里胡行。

甭看刘瞎子眼睛看不到，心却是透亮的。他使用的其实是心理战。

刘理星魇胜后，潘金莲果然与西门庆“如鱼得水，欢会异常”。其实不是瞎子魇胜起作用，是人物心理起作用。西门庆当然知道李桂姐要头发是巫蛊潘金莲，他心中未必没有惭愧之感，得对潘金莲略施温存和安抚。特别是，西门庆喜欢说“养儿不在屙金溺银，而在见景生情。”潘金莲渐渐善于见景生情，适应新环境、应对新情况。她已经不追求独占西门庆，而想法操纵迎合西门庆，因为迎合西门庆从他身上多得些上床机会。

朝三暮四的西门庆既然已梳笼包占了李桂姐，新鲜劲儿过去，又有了新追逐目标李瓶儿。西门庆跟李瓶儿勾搭，潘金莲协助；李瓶儿之后出来宋惠莲，西门庆跟宋惠莲勾搭，潘金莲继续协助。潘金莲因在李瓶儿和宋惠莲事上对西门庆刻意迎合，得西门庆欢心。因为一次次把柄握在潘金莲的手里，西门庆在潘金莲眼前再也举不起马鞭子，有时还折叠腿装矮子，跪着潘金莲求她保密，求她提供爬墙跟李瓶儿私会、进山洞跟宋惠莲私会的方便。

再看看西门府经常走动的尼姑。

西门府经常有三姑六婆活动，特别是那个被西门庆叫胖黑淫妇的薛姑子，她的拿手好戏是所谓“壬子日”求子，用她的符药，把头胎男孩的胎盘烧成灰，在所谓的“壬子日”就是民间叫认儿子的日子，跟丈夫同床，同床前喝药喝灰，就可以怀上男胎。吴月娘先用了她的办法，怀孕了。潘金莲侦察到这个办法。潘金莲本来性爱是一切，潘金莲发现没有儿子更不行，也开始求子，求薛姑子。

被吴月娘、潘金莲尊为送子娘娘救命星的薛姑子是何方神圣？第五十七回“薛姑子劝舍陀罗经”写她不过是穿着僧衣的“王婆”：她曾经嫁过丈夫，在广成寺前居住时，就刮拉上四五六个和尚，丈夫得病死了，她就做了姑子。专一在士人夫人家往来，包揽经忏，有那些不长进要偷汉子的妇人，叫她牵引和尚进门，他就做个马八六儿，多得钱钞。

就是这样一个角色，借“壬子日生子”绝招，既操纵了吴月娘，也操纵了潘金莲，只不过吴月娘小气，潘金莲手里艰窘，薛姑子骗到手的钱不多。但是她通过吴月娘敲开西门府大门，堂而皇之出出进进，又把目标对准了财主西门庆和富婆李瓶儿。

薛姑子知道西门庆独子多灾多难，西门庆呵护独子不计花费。就向西门庆宣传佛祖留下《陀罗经》，“此经里面，又有护诸童子经咒，凡有人家生育男女，必要从此发心，方得易生易养，灾去福来。如今这付经板现在，只没人印刷施行。”她的意思是，你给我钱，我就给你印出保佑你儿子长命百岁的经卷。但西门庆是个精明商人，他仔细问：印经卷需要多少纸扎、多少装钉、多少印刷、多少细数？西门庆拿出做买卖的认真劲对待印经卷。薛姑子说这样问“一发呆了”，你先付九两定银，印出几千几万卷，“以后一搅果还他工食纸扎就是了，却怎的要细细算将出来！”

这个话说的太好了，本来就是讹你，还能交给你明细帐目？薛姑子“童子经咒”的话叫西门庆“心上打动了一片善念”，什么善念？花上几个钱保佑官哥儿平安。西门庆叫玳安取出三十两银子交给薛姑子印五千卷经。还说“待完了，我就算帐，找他。”薛姑子印了几卷？西门庆从哪儿知道？精明如西门庆都着了薛姑子的道，既有钱又常做冤大头的李瓶儿更上层楼。潘金莲夜打秋菊吓病官哥儿，李瓶儿拿出一对压被子的银狮子教薛姑子印《佛顶心陀罗经》。不久官哥儿死了，给官哥儿印的经成了永远没人再算的呆帐。

到《红楼梦》，人情小说中神神道道的情况仍在继续。当我们看到一僧一道、马道婆、王一帖们，很容易联想起《金瓶梅》的吴神仙、静虚和尚、王姑子、薛姑子。《红楼梦》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赵姨娘跟马道婆计划巫蛊王熙凤贾宝玉。马道婆收了赵姨娘银子欠条后，“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递与赵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

马道婆玩的戏法儿多么像《金瓶梅》刘瞎子帮潘金莲魇胜的模仿秀。而贾府至高无上的贾母听到马道婆说大光明菩萨可以保佑她的宝贝孙子贾宝玉，马上叫马道婆来领灯油钱，又像极了精明的西门庆给薛姑子忽悠了刻经。

三姑六婆在小说里边出现，其实是时代现象，它使得人物之间关系变得错综复杂，也使得小说情节曲折，有趣，好看。

我们下次看看《金瓶梅》最重要的问题，西门庆和金、瓶、梅之死，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