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学06｜传承：神话历史观的基本结构

【跨越创世与当下的鸿沟】

你好，欢迎来到宗教学第六讲。我是王献华。上一讲我们讲创世神话，说到它能够为人类生存提供非常重要的意义系统。但是，想必大家也会注意到，创世神话构建起的意义系统，与我们的现实生活之间，事实上存在着巨大的鸿沟。这个鸿沟如果不能有效的跨越，创世神话就永远只能是遥远的神话，它为现实生活提供意义的作用也就实现不了。

这一讲我们就来说说，人类到底是用什么办法跨越这道鸿沟的。不过这里有个略微麻烦的问题得先来解释一下，就是时间观的问题。所谓时间观，就是你到底是怎么理解时间的，你认为它是线性向前不可逆的，还是循环往复的。

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这三大一神教，相信时间是线性向前的，其他的宗教绝大部分都是相信时间是循环往复的。我们无法判断哪一种时间观是对的，我们只能看不同的时间观可能会导致什么样的社会差异。我们在这一讲中所谈的克服时间鸿沟的问题，主要是在线性时间观之下来讨论的。

那么具体来说，到底怎么来跨越创世与当下这条鸿沟呢？从古至今，办法大概可以概括为两种，一种就是宗教的或者说传统的方法；一种就是史学的或者说现代的方法。后者可能我们更熟悉，所以我们先从自己熟悉的现代的方法说起，然后我们再看看古人，看看现代人在这个问题上和古人又有多大区别。

【现代人跨越鸿沟的方法：从传统、过去到现在】

先来说现代人跨越鸿沟的办法。现代人也认为世界有个开端，人也有起源，不过，现代人不承认宗教意义上的创世神话，但承认科学的宇宙开端和人类起源论，因此也和信奉宗教的人面临同样的问题，那就是怎么在开端和当下之间建立起关联，当然，现代人采用的方法和犹太传统一样，也是用时间建立起两者之间的关联。

具体而言就是，把开端之后的时间一分为三，从远到近，分别是传统、过去，还有现在，然后分别跨越。让我们从最简单的问题开始，到底什么是现在，什么是过去？什么又是传统呢？

我说说我的理解。一般而言，当我们在日常语言中使用现在和过去这样的表述的时候，大体上是用来表达个人的感受使用的。今天相对于昨天是现在，昨天相对于今天是过去，没有特别固定的标准。

但是，我们这里的过去和现在是另外一种站在群体的角度的用法，理论上对所有人都有效，也就是约定俗成的、所谓学术的用法了。现代人用现代、过去、传统三段时间来建立起开端和当下的关联。其中所说的现在，其实指的是自己这一代人所经历的时间，一般来说差不多就是20年。

当我们说过去的时候，指的是我们的上代人和上上代人所经历的全部时间，差不多，也就是60年前到20年前这段时间。这两种时间是我们在最自然的生存状态里，就能够实实在在感受到的，当我们看到自己就相当于看到现在，当我们看到自己的父母、祖父母，就相当于看到过去。

我们说，现代人把开端之后的时间划分为传统、过去、现在，如今，我们知道了什么是过去，什么是现在，那什么又是传统呢？现代人将开端到上上一代人之前的时间叫做传统。接下来的问题就是，现代人怎么在这三段时间之间，建立起关联，实现开端到当下的跨越。

我们可以在自己身上体验现在，在父母祖父母身上看到过去，但传统一般而言不是我们通过日常生活经验就能够感受和认识到的。换句话说，过去到现在容易跨越，但从传统到过去的跨越，就没有那么容易或者自然而然，这是需要特别强调的地方。因为在这个地方，历史学就出场了。历史学不仅讲述过去，还讲述传统，进而将传统与过去的关联巧妙地建立了起来。

也就是说，我们现代人仰赖历史学，将传统与过去连缀出统一连贯的意义，在潜移默化中让你和某种开端发生关系，不知不觉地就给你塑造出一种关于身份归属的意识。这一点，从小到大接受历史教育的你应该是有体会的。

【宗教跨越鸿沟的办法：代际划分的神话】

说完了现代人跨越鸿沟的办法，我们再来看看古人或者说宗教的方法又是怎么做的？让人惊讶的是，古人跨越鸿沟的方式和现代人的方式，在某些方面其实非常的相似。他们也是将开端之后的时间一分为三，甚至直接用代际的传承来表示，也就是第一代人的时间、第二代人的时间、第三代人的时间。

这里我想介绍一个你可能有点陌生的例子，也就是古代巴比伦的创世史诗，其中展现出来的时间观念，特别体现出了古人将当下和开端建立关联的方式。 

古代巴比伦人的创世史诗饶宗颐先生已经把它译成了中文，书名是《近东开辟史诗》，书中相当完整的保留了古代巴比伦人对世界的起源和当下关联的感悟。古巴比伦人的创世史诗，结构安排得非常有意思。

史诗从洪荒开始，那时候“上界天宇尚未存在，下界大地尚未存在”，只有咸水提亚马特及其丈夫阿普苏，我们把它们叫做第一代神。之后，许多其他的大神相继出生，我们把它们叫做第二代神。但第二代神的喧闹，使第一代神无法安眠。于是第一代神阿普苏盛怒之下决定将第二代神全部消灭。 

第二代神里有一个神叫做埃阿，是智慧之神，也是古代两河流域最重要的大神之一。他借助法术用咒语杀死了第一代神阿普苏，使第二代众神免遭厄运。之后这位智慧之神埃阿就在第一代神阿普苏的尸体之上营造居所，并且在这里生下马尔杜克神，我们把它称为第三代神。马尔杜克就是古代巴比伦城的主神，也是古巴比伦史诗真正的英雄。 

在阿普苏被杀之后，第一代神就只剩下阿普苏的妻子提亚马特了。为了给丈夫报仇，她纠集了众多的妖魔与第三代神的领导者马尔杜克展开战斗，最终当然第三代神取得了胜利。提亚马特被杀死，第一代神全军覆没。提亚马特庞大的尸体，被一分为二，一半造天，一半造地。之后，马尔杜克就为包括自己父亲在内的第二代众神建造了居所，设置星辰。为了让第二代众神免除繁重的体力劳作，马尔杜克在父亲埃阿的帮助下创造了人，人是来代替众神承担体力劳作的。 

古代两河流域孕育的多神教传统，其中有无数在我们听起来名字古里古怪的神灵，所以这里一下子记不住这么多名字也没关系。真正有意思的是，这个古巴比伦的创世史诗中，其实体现了古代人跨越鸿沟、在开端与当下建立关联的方式。并且我发现，古人跨越鸿沟的方式与现代人非常相似。

古巴比伦神话中，也是将开端之后之间的时间分为三段，只不过是用代际的方式。在巴比伦创世史诗中，世界是经过三代神完成创造的，也就是最初阿普苏的一代、中间埃阿的一代，到最后马尔杜克的一代。用现代人的时间观念来表达的话，第三代神马尔杜克相当于现在，第二代神埃阿相当于过去，第一代神，也就是阿普苏和他的妻子，就相当于传统。在创世史诗中发现的时间逻辑，和前面所说的现代史学的时间逻辑竟然是完全一致的。 

古人与现代人在这个问题上唯一不同在于，现代人在把开端之后的时间分为三段以后，用史学的方式来建立开端与现在的连接。而在巴比伦这里，他们用第三代神战胜第一代神的方式，也就是通过神话中的血脉关系，建立起开端与当下的连接。

【我们从来都不曾现代】

如果把现代人与古代人跨越鸿沟的方法做对比，会发现，相对于古人，现代人好像没有多么根本性的改变，两者之间真的存在让人惊讶的结构性雷同。我们和古人之间的相似，也许应该让我们感受到现代人的一点卑微和渺小。

一位法国思想家曾经说，我们从来就不曾现代，意思就是，我们现代人根本就没有像我们自己想象的那样，已经超越古人，进入了全然不同的现代，我们仍然活在古人已经使用的基本时间框架之中。

这一讲到这里。创世神话可以为我们提供生活非常重要的意义系统，但是它与我们生活的当下之间又存在巨大鸿沟，导致这种创世神话赋予意义系统难以真正指导我们的生活。所以，开端与当下之间的鸿沟必须跨越。

现代人和古代人各有跨越这个鸿沟的办法。现代人将开端与现在之间的时间分为传统、过去和现在，用历史学的来建立起开端与现在之间的关联。古人将开端与现在之间的时间鸿沟分为三段，分别是第一代神、第二代神、第三代神，用第三代神战胜第一代神的方式，建立起开端与现在的连接。

作为现代人，我们自称我们办法是科学的，而古人的办法是神话的，却发现二者的基本时间结构相当一致。今天的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和古人之间的区别，可能真的没有那么大，也许在这一点上，我们真的有理由需要承认，我们其实从未现代。

参照我们这里的说法，不知道你会如何理解中国历史的分期问题？中国传统如何跨越从开端到当下的鸿沟？欢迎在留言区和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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