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镯子和银回回壶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金瓶梅。我们今天讲金镯子和银回回壶。

红迷朋友都知道《红楼梦》擅长用小物件做妙文章。平儿的虾须镯就在大观园引出了不大不小、非常有趣、对描写人物相当有用的系列事件。大观园的诗人到芦雪广赏雪联诗，贾宝玉和史湘云预先找贾母要了块鹿肉，联诗之前先烤肉，平儿来了，揎拳撸袖参加他们烤肉，后来王熙凤也来了，平儿发现，她烤肉时摘下来的一只虾须镯不见了，王熙凤说：不用找。我知道在哪儿。王熙凤怀疑是邢岫烟的丫鬟，因为穷，没见过世面，偷了平儿的镯子。

不久，袭人去给母亲送葬，晴雯晚上起来吓麝月冻病了，贾宝玉不通知王熙凤，不送晴雯回家养病，悄悄叫大夫来看病，晴雯吃了药正发牢骚说大夫不会看病时，平儿来了，礼貌性说了句来看晴雯，就和麝月到一边说悄悄话。晴雯很不高兴，对贾宝玉说：她们一定是议论我病了不出去。贾宝玉说，平儿不是那样的人，我去听听她们说什么。这一探听就听出了平儿对贾宝玉、对怡红院的深情。

原来是怡红院的小丫鬟坠儿偷了平儿的金镯子，被怡红院的婆子发现，向平儿告发，平儿不向王熙凤汇报，悄悄来告诉麝月，说，正有人找你们的毛病，你瞅机会悄悄找个理由打发这个小蹄子出去就算了。晴雯那个蹄子是块爆炭，不要告诉她。麝月答应了，说这个小蹄子怎么这么见不得世面。

贾宝玉对晴雯说了怎么回事，感叹，平儿对他们的情谊太深，而晴雯眼里揉不进砂子，她不容许怡红院的人办这种丢人的事，立即发作，把坠儿轰了出去。坠儿的妈还当场对晴雯叫了贾宝玉的名字挑刺，麝月对她来了一番唇枪舌箭。袭人回来后，对她不在怡红院就处理坠儿，把对晴雯的不满暗记在心，平儿对王熙凤说，她的镯子并没有丢，是她自己不小心掉到雪地上，雪化了，黄澄澄亮在那里。王熙凤信以为真。

“虾须镯”就是它像虾须那么细。这么一只小镯子，却画出几个人物的个性，平儿善良宽厚，晴雯嫉恶如仇，麝月口舌伶俐。红学家分析这段情节常说，曹雪芹真了不起，滴水照见太阳，小物件做妙文章。 

《红楼梦》写的是豪门贵族，《金瓶梅》写的是市井人家，其实，曹雪芹一只金镯画人生的妙招，正是照猫画虎从兰陵笑笑生那儿学的。《金瓶梅》早就拿一只金镯子做过描绘人物、写人物关系的妙文章。西门庆生子当官后，事业蒸蒸日上，应伯爵介绍李三和黄四借高利贷，借一千五百两银子，一年利息近千两。李三黄四把头一批利息送来，用四只金镯子算一百五十两银子，每只镯子是几两黄金。

西门庆拿到金镯子，对钱能这么快这么多的生钱很高兴，兴冲冲要拿去给李瓶儿看，遇到潘金莲，潘金莲想看，他不理，惹得潘金莲很不高兴，西门庆把金镯子交给李瓶儿，富婆李瓶儿对这点金子根本没看到眼里，顺手丢给官哥做玩具，还怕冰了儿子的手，用汗巾包起来。

过了一会儿，西门庆想到要把金镯子做本钱，继续钱生钱，来找李瓶儿要金镯子，发现丢了一只。西门庆只能对人巧取豪夺，他在自己家里突然丢了几两金子岂能容忍？要拿狼筋拷打西门府的丫鬟，西门府的丫鬟人心惶惶，乱成一团。潘金莲出身贫苦，一只金镯子对她是值钱的东西，她本来就对李瓶儿和她儿子妒忌得不得了，趁机说怪话：你们家就是沈万三，也不能拿金镯子给孩子当玩具！惹恼了西门庆。

而金镯子是李娇儿的丫鬟夏花偷的，她听说西门庆要用狼筋拷打丫鬟，趴在马棚想悄悄逃走，结果被发现，从她身上掉出了金镯子。李桂姐教育夏花，你偷东西不要紧，弄了来要交给你娘，也就是交给李娇儿。夏花明明偷了东西，应该把她卖掉，李桂姐却用狐媚的手段，把她继续留在李娇儿身边。

几只金镯子，写出西门庆的奸商品性，他先是因为放出的银子这么快就给他换来了黄澄澄的金子而高兴，拿去向他当时最心爱的李瓶儿显摆，潜意识中是不是想说：你有钱，我也很能赚钱哪！一转身西门庆就想到，这金子不能白白地放在那里，还得叫它钱再生钱，他立即打算把金镯子作价退给李三黄四，继续生利钱。

几只金镯子，写出李瓶儿的富婆特点，李瓶儿从花家带来的东西非金即银，还有价值连城的一百颗西洋珠子，区区几只金镯子，富婆李瓶儿怎么能放到眼里，她顺手就丢给官哥当玩具，丢了一只她都没发现。几只金镯子，又写出了潘金莲无孔不入的妒嫉，她既嫉妒西门庆现在有什么事都去和李瓶儿说，更嫉妒富有的李瓶儿竟然把金镯子当玩具丢给儿子，特别是她更嫉妒这个西门庆当成眼珠子的儿子。

几只金镯子，还写出了丽春院前后婊子李娇儿和李桂姐人品的龌龊。夏花明明是小偷，李桂姐却教给她：不仅可以继续偷，还得把偷来的交给你娘，也就是说李娇儿实质上也是个小偷，这一点，小说后边的情节一再有对应。玳安说，李娇儿管家总是克扣银钱。西门庆一死，李娇儿立即从吴月娘的箱子里偷走了五锭二百五十两银子。西门庆明明已经下令卖掉夏花，李桂姐强词夺理几句话，西门庆就改变主意，把夏花留下，这一方面说明李桂姐在西门庆跟前得宠，一方面说明西门庆管家没原则，耳朵根子软，没有什么是非观念。

我们前边已经讲过，这几只金镯子，在同一回当中，还起到一个微妙的作用，西门庆这个暴发户的儿子拿来当玩具的是纯金镯子，跟西门庆的儿子订了娃娃亲，大张旗鼓到西门府来炫耀自己养大东宫娘娘的乔五太太，送给官哥的“贵重”礼物，也是一只镯子，兰陵笑笑生却故意地，好像专门要挖苦这个“皇亲”，他给这镯子特别加了限定词：镀金。就这两个字，把冉冉上升的暴发户和下坡路营生的自吹的“皇亲”，调侃性地加以对比。区区金镯子，能负荷这么多深刻蕴含，兰陵笑笑生这个作家实在太有才。

《金瓶梅》里边的金镯子重几两，既是商人西门庆放高利贷的利钱，又成了他再放高利贷的本钱，《红楼梦》的虾须镯分量不重却非常精致，因为那颗珠子相当名贵，是贾琏通房丫鬟的装饰品，它们性质很不相同，但都被小说家用来做出写世态人情、写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好文章。

当年我看过一个中国搞思想教育的电影，好像叫《忘记就意味着背叛》，中国作家写列宁故事，肯定是虚构的，有个细节我记忆犹新：有小朋友对列宁说，你跟马克思写文章总是你抄我的，我抄你的。列宁说，马克思在前，当然是我抄他的了。不用说，清代作家曹雪芹写金镯子这一手绝活，是向明代作家兰陵笑笑生学的。

人情小说高手，擅长在一些不经意的地方做文章，小小的金镯子就被兰陵笑笑生细针密线一再做文章，在乔五太太来给官哥送镀金镯子之前，西门庆已经派人给官哥订的娃娃亲送了两只纯金小手镯，这一点大概读小说的朋友都不会注意，给小娃娃送的金镯子当然不会有多重，而官哥儿玩的金镯子却有好几两。非常看重钱财的西门庆听说丢了一只，当然恼火，马上派人到市场上买狼筋，要用狼筋拷问西门府丫鬟。

这是个很有趣的细节，传说狼筋是狼胸中的筋，像鸡蛋那么粗，对犯了盗窃罪的人，用狼筋有两种办法可以叫他露出贼形，一种办法是烧狼筋薰，偷盗者的手脚会痉挛；一种是用狼筋抽，狼筋会直接缠绕起偷盗者的身体。所以，李娇儿的丫鬟夏花儿一听说要用狼筋，就吓得逃走。西门府丢了一只纯金镯子，摆大佬气派来西门府的乔五太太，送了只镀金镯子，这本来已经够调侃有趣，如果注意兰陵笑笑生似乎信笔一写的乔五太太外貌，大概更觉得这个作家太有才。

当我读到乔五太太“眼如秋水微浑，鬓似楚山云淡”，我都要笑出声来了。什么意思？眼如秋水，是形容眼睛明亮好看，但是加上“微浑”的限定词，意思就完全不一样，就一点儿不好看，眼睛混浊了，迷蒙了，看东西看不清了。鬓似楚云是头发浓密非常黑，但是加上“云淡”的限制词，那就是形容头老太太头发半秃。

这种褒中有贬的描写人物外貌的手法，我们很容易从《红楼梦》找到类似的例子，那就是林黛玉见到的王熙凤“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丹凤眼和柳叶眉都很美，但是加上“三角”和“掉梢”就带上凶刹之气。乔五太太只是《金瓶梅》再次要不过的角色，但是她的出现，不仅相当有哲理意思，而且她的外貌，居然还影响到《红楼梦》描写主要人物。至于小小的金镯子，更是杯水起波澜。

像这样杯水起波澜，是兰陵笑笑生的拿手好戏，也是兰陵笑笑生开创的人情小说的重要章法。你在《三国》《水浒》《西游》里边，是找不到这类所谓琐碎文章的。而孟玉楼的一件小物品银回回壶出现在小说结尾，也有深刻哲理寓意。

布商杨宗锡死后，他的两位嫡亲长辈都想借操纵他的遗孀婚事捞便宜。舅舅张四想将杨孟氏嫁给尚举人。姑妈把杨孟氏再嫁看成安排自己终老的大事，她接受西门庆一百两银子，全力帮西门庆。西门庆派人来杨家抬孟玉楼财物，两位长辈互揭老底，热火朝天对骂。张四骂杨姑娘是“凤凰不落无宝地”图财，杨姑娘骂张四是算计少妇嫩妇的财产。两个人骂得热闹非凡，众人围观，西门庆派来的小厮伴当、众军牢，乱中取胜，“赶入闹里，七手八脚，将妇人床帐、装奁、箱笼、搬的搬，抬的抬，一阵风都搬去了。”

西门庆死了，孟玉楼清明节上坟时跟知县的儿子一见钟情，接受李衙内求婚。李知县派许多快手到西门府抬孟玉楼的床帐嫁妆，这个场面好像再现西门庆借兵卒到杨家抢孟玉楼箱笼场景。孟玉楼又把她的财富全部带到县令家。兰陵笑笑生笔尖轻轻一荡，写了这么一笔：“玉楼止留下一对银回回壶，与哥儿耍子，做一念儿，其余都带过去了。”

“银回回壶”这件似乎普通生活用品的出现，我认为是写颇有心计的人物孟玉楼的点晴之笔，也是《金瓶梅》布局讽世大章法。

那么“银回回壶”是什么？陈诏在《金瓶梅小考》里解释是阿拉伯银质茶壶：“按明人著作中，凡来自阿拉伯国家的东西，均加‘回回’二字，如回回教、回回历、回回青、回回石头等。此处写‘银回回壶’，或者是来自阿拉伯国家的银质茶壶，或者是我国自制的阿拉伯国家式样的银壶。” 

陈诏的《金瓶梅小考》对诠释《金瓶梅》多有建树，但他解释银回回壶是阿拉伯茶壶，却是不熟悉回族生活习惯的误读。小说本身写得明白，孟玉楼的银回回壶是留下“与哥儿耍子”，叫小孩玩。穆斯林家庭最讲究的礼节之一是喝茶，而茶壶绝对不能拿给孩子玩儿，茶壶也不成对。孟玉楼拿给孝哥玩的“银回回壶”，是冲洗下身的净壶，用大白话说，就是洗屁股的。

穆斯林民众特别讲卫生，按伊斯兰教习惯，信徒净身有大净小净之分。大净，是到清真寺礼拜前全身沐浴；小净，是在家里拿净壶冲洗下身。净壶形似茶壶却绝非茶壶。我为什么知道这些事？因为我是回族，我母亲的陪嫁就有这种净壶，我姥爷虽然是银行家，但我母亲的陪嫁净壶不是银的。

“银回回壶”成了孟三娘留给孝哥的念想，而孝哥其实是西门庆再世为人，多有反讽意味！孟玉楼的日常生活用具都是银制，可以想象布商遗孀有多少值钱物品！但孟玉楼留给西门庆继承人的唯一财宝，竟是一对用来冲洗下身污秽的净壶！这简直有点儿黑色幽默了。

我们就来点儿牵强附会吧：到了诗情画意的《红楼梦》当中，壶也可以用来写人世沧桑，贾宝玉跟晴雯的死别惹起多少人的热泪，我上大学时每读到这一段都哭得稀里哗啦。贾宝玉到晴雯表哥家时，晴雯正口渴得要命，叫了半日也没个人来，一见贾宝玉，就叫他赶快倒杯茶来。宝玉看到炉台上有个黑沙吊子，不像茶壶，到桌上拿个碗，又大又粗，也不像茶碗，未到手先闻到油膻气，贾宝玉拿水冲了两次，再用壶里的水洗一遍，才斟上半碗，绛红的，也不像茶。

晴雯说：“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哪里比得了咱们的茶。”宝玉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晴雯却像得了甘露，一气都灌下去了。宝玉看到晴雯喝那样差的茶水竟然如饮甘露，不禁感慨：“往常那样好茶，她尚有不如意之处。”未来贾宝玉还会发出更深感叹，可能仍跟茶有关，可能抄家败落之后的贾宝玉也得喝这种低档的茶，用这种低档的茶壶，或者连这样的茶壶也用不上，因为他连饭都没得吃了。曹雪芹可能也要用小壶做文章，可惜我们看不到了。

一粒砂中看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红楼梦》对《金瓶梅》一脉相承，我们下次讲螺甸床上的兴衰密码，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