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 点铁成金的情节：梦斩泾河龙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西游记》，我们今天讲《西游记》一个与取经缘起有关的情节梦斩泾河龙，通过对这个情节演变的考察，恰好能充分说明天才作家如何把前人原有的素材点铁成金。

唐僧取经的缘起，是因为唐太宗进冥府又复活，对佛教产生了浓厚兴趣，观音菩萨不失时机激发唐太宗派人西天取经。而唐太宗为什么病重进入冥府，是因为被泾河龙的鬼魂吓病，魏征梦斩泾河龙就成了取经缘起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有确切的文字资料可以说明，梦斩泾河龙这个故事，是吴承恩直接从《西游记评话》里边裁长补短放到《西游记》里边的。梦斩泾河龙这一段存在《永乐大典》里太珍贵了。

   《永乐大典》卷一万三千一百三十五“梦”字条下，收了“魏征梦斩泾河龙”，是从元代《西游记平话》辑录的，为了给听众朋友深刻的印象，也因为这段文字太珍贵了，我先不厌其烦地读一下永乐大典《魏征梦斩泾河龙》原文，听众朋友感兴趣，可以课后仔细对照《西游记》的描写再看这段珍贵文字：

长安城西南上,有一条河,唤作泾河。贞观十三年,河边有两个渔翁,一个唤张梢,一个唤李定。张梢与李定道:“长安西门里,有个卦铺,唤神言山人。我每日与那先生鲤鱼一尾，他便指教下网方位。依随着,百下百着。”李定曰:“我来日也问先生则个。”

这二人正说之间,怎想水里有个巡水夜叉,听得二人所言。“我报与龙王去。”龙王正唤做泾河龙。此时正在水晶官正面而坐。忽然夜叉来到言曰:“岸边有二人,却是渔翁。说西门里有一卖卦先生,能知河中之事,若依着他算,打尽河中水族。”龙王闻之大怒。扮作白衣秀士,入城中。见一道布额,写道“神翁袁守成于斯讲命。”老龙见之,就对先生坐了。乃作百端磨问,难道先生。问:“何日下雨?”先生曰:“来日辰时布云,午时升雷,未时下雨 ,申时雨足。”

老龙问:“下多少?”先生曰“下三尺三寸四十八点。”龙笑道:“未必都由你说。”先生曰:“来日不下雨,错了时,甘罚五十两银。”龙道:“好,如此来日却得厮见。”辞退,直回到水晶宫。须臾,一个黄巾力士言曰:“玉帝圣旨道:你是八河都总泾河龙,教来日辰时布云,午时升雷,未时下雨,申时雨足。”力士随去。老龙言:“不想都应着先生谬说。错了时辰,少下些雨便是,问先生要了罚钱。”次日,申时布云,酉时降雨二尺。第三日,老龙又变为秀士,入长安卦铺，问先生道;“你卦不灵,快把五十两银来。”先生曰:“我本算术无差。却被你改了天条,错下了雨也。

你本非人,自是夜来降雨的龙。瞒得众人,瞒不得我。”老龙当时大怒,对先生变出真相，霎时间,黄河摧两岸,华岳振三峰。威雄惊万里,风雨喷长空。那时走尽众人,唯有袁守成岿然不动。老龙欲向前伤先生,先生曰:“吾不惧死。你违了天条,刻减了甘雨,你命在须臾,剐龙台上难免一刀。”龙乃大惊悔过,复变为秀士,跪下告先生道：“果如此呵,却望先生明说与我因由。”守成曰:“来日你死,乃是当今唐丞相魏征来日午时断你。”龙曰:“先生救咱。”守成曰：“你若要不死、除是见得唐王,与魏丞相行说劝救时节,或可免灾。”老龙感谢,拜辞先生回也。

【玉帝差魏征斩龙】天色已晚，唐皇宫中睡思半酣,神魂出殿,步月闲行。只见西南上有一片黑云落地,降下一个老龙,当前跪拜。唐皇惊怖曰:“为何?”龙曰:“只因夜来错降甘雨,违了天条,臣该死也。我王是真龙，臣是假龙,真龙必可救假龙。”唐皇曰:“吾怎救你?”龙曰:“臣正该丞相魏征来日午时断罪。”唐皇曰:“事若干魏征,须救你无事。”龙拜谢去了。

天子觉来,却是一梦。次日设朝,宣尉迟总管上殿曰:“夜来朕得一梦,梦见泾河龙来告寡人道：‘因错行了雨,违了天条,该丞相魏征断罪。’朕许救之。朕欲今日于后宫里宣丞相与朕下棋一日,须直到晚乃出,此龙必可免灾。”敬德曰:“所言是矣。”乃宣魏征至。帝曰:“召卿无事,朕欲与卿下棋一日。”唐王故迟延下着。将近午,忽然魏相闭目笼睛，寂然不动。

至未时,却醒。帝曰:“卿为何?”魏征曰:“臣暗风疾发,陛下恕臣不敬之罪。”又对帝下棋。未至三着,听得长安市上百姓喧闹异常。帝问何为。近臣所奏:“千步廊南,十字街头,云端吊下一只龙头来,因此百姓喧闹。”帝问魏征曰：“怎生来?”魏征曰:“陛下不问,臣不敢言。泾河龙违天获罪,奉玉帝圣旨 ,令臣斩之。臣若不从,臣罪与龙无异矣。臣适来合眼一霎,斩了此龙。”正唤作《魏征梦斩泾河龙)。唐皇曰:“本欲救之,岂期有此。”遂罢棋。

《西游记评话》的这段情节和吴承恩《西游记》第九回“袁守诚少算无私曲，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基本相同，但表现出三点明显不一样：第一，字数相差很多，《西游记评话》的梦斩泾河龙只有一千字出头，《西游记》小说里边老龙王犯天条四千多字，评话里边的渔夫，在《西游记》中是两个贤人，一个渔翁，一个樵夫，他们是不登科的进士，能识字的山人，他们在第八回中有大段大段互相诵诗词，你来一段《蝶恋花》，我就来一段《鹧鸪天》，你来一段《天仙子》，我就来一段《西江月》，用这些抒发逍遥自在的隐逸高人的情怀，然后才说到算命先生指示如何打渔。

这两个隐士的诗词唱和几乎占了这一回的一半篇幅，这些诗词却和《西游记》小说本身情节没有什么联系。在正文里边插进诗词韵文，这是明代小说的一种特殊现象，《金瓶梅》经常插进其他人的作品，吴承恩插进的是他自己的作品。咱们就看渔夫樵夫这两个人插入的那些诗词，它们表现的都是吴承恩本人对于官场的厌恶，表现的都是吴承恩对平静淡漠生活的向往，比如渔翁这首诗：“闲看天边白鹤飞，停舟溪畔掩苍扉。倚蓬教子搓钩线，罢棹同妻晒网围。性定果然知浪静，身安自是觉风微。绿蓑青笠随时看，胜挂朝中紫绶衣。”

这是多明显的隐士思想。吴承恩曾经短期在官场呆过，他做县丞时，做县令的恰好是明代另一位大文学家归有光，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个为了什么偏偏有矛盾，吴承恩还因此蹲过短时间监狱，后来就对官场心灰意懒，辞官回家了。他的这种情绪就在小说人物的诗词中表现出来了，所以大段大段诗词唱和也可以理解为作家本人心情的表达；第二，小说和评话的人物形象有粗细之分，不管龙王、袁相士还是渔翁，性格都迥然不同。

比如龙王决定错行雨，在《西游记评话》里，是龙王自己的主意，在《西游记》小说里边是鲥军师出的主意，这就颇有点幽默意味，鲥鱼本来是味道鲜美的一种鱼，张爱玲人生三恨不是在红楼梦未完、海堂无香两恨之外，还有一恨是鲥鱼多刺？但是鲥鱼的鲥，谐音正是五谷轮回最后结果的大小便中的一种。这位鲥鱼军师可真是给泾河龙出了个臭极了的溲主意，把一个好好龙王被玉帝下令斩首。吴承恩这类暗藏的幽默，这类出奇不意的诙谐，无处不在。

第三，艺术描写上《西游记评话》和《西游记》小说有朴野和细腻之分。《西游记评话》里边，龙王来找算命先生算帐时，大发神威，“黄河摧两岸,华岳振三峰。威雄惊万里,风雨喷长空。”黄河发大水了，山峰崩裂了，整个长安暴风骤雨，都是多么夸张的描写，真有这样的情况，长安都被水淹没了，《西游记》把这段不合理的描写去掉了。

永乐大典这段《西游记评话》的文字，对中国小说史来说非常珍贵，如果说《三国演义》《水浒传》都有从集体写作到个人天才的所谓“经历”，而那两本书却没有可以把题材演变过程中的作品和最终成果相似部分拿出来对比分析，《西游记》独得此妙。

唐太宗答应帮助泾河龙免除死罪，没想到他的丞相能够在跟他下棋时，梦斩泾河龙，这条自认为冤死的龙就把唐太宗告到阎罗王那儿了，这就有了唐太宗进入冥府的故事，而唐太宗进冥府的结果，是他返回人间之后必须超度他杀害的亡魂，唐僧取经就提到日程上了。一段因果推出下一段因果，吴承恩这位古代小说家写小说，还真有点儿像现代西方一些前后勾联的推理小说家写小说，我们下次讲唐太宗入冥府，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