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学04｜永恒：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事

你好，欢迎来到宗教学第4讲。我是王献华。

从这一讲开始，我们尝试着用三讲的篇幅，来介绍一下各种宗教传统都会共同关注的一些话题，例如永恒、创世、还有传承。我想首先谈谈永恒。关于永恒，首先要明白的问题当然是，到底什么是永恒。这个问题比较大，而大问题实际上相当不好回答，我们试着一层一层剥开了看。

【永恒是个形容词还是名词？】

首先我想问一个问题，永恒到底是个形容词还是名词？日常生活中我们使用大量的抽象词语，但我们其实不知道这些抽象词语是什么意思，甚至不清楚这些抽象词语究竟是名词还是形容词，我们只管拿来使用着，一般情况下没什么，但这个误会如果严重了，可能造成相当严重的后果。

例如幸福和爱情其实都是形容词，一个人追求财富、权力、名望有可能成功，但追求幸福或者爱情却注定要失败，因为根本就没有幸福和爱情这样的东西给他追求。相反，如果意识到幸福和爱情都不过是形容词，在追求财富、权力、名望的过程中，拿来形容一下特定时刻的感觉，人生就会轻松很多。

永恒其实也是这样，广告词讲钻石恒久远，可我们都知道它的意思只是钻石可以保存很久，钻石本身根本不是叫做永恒和久远的东西，因为永远和恒久都是形容词，并不指称任何具体的东西。

那么第二个问题出现了。既然永恒是个形容词，那么永恒究竟形容的是什么？永恒这个词听起来高大上，其实它背后隐藏着非常日常的内容，并没有那么神秘。永恒形容的状态很简单，当我们讨论永恒的时候，我们其实不过是在向往不死，也就是对死亡的克服，讲永恒其实就是不想死。 

死亡是人之为人，生命之为生命，所面临的最基本的事实之一，也是古今中外所有人类尝试着应对的问题。也正是这一点让应对死亡的永恒问题成为了宗教的核心问题之一。

【宗教实现永恒的三种方法】

好，关于什么是永恒，我们就有答案了，永恒是一个形容词，形容人类不死的状态。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这种不死的状态怎么实现？宗教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大体而言，解决永恒也就是不死的办法大概有三类，第一类是通过某种物理手段让人肉身不死，第二类是通过灵魂永生实现不死，第三类是用复活的方式肉身和灵魂都不死。

通过物理手段让人不死，比如长生不老药，这种通过食用某种药物，或者去深山进行某种修行的方式，是古代宗教克服不死、实现永恒的常见方式。通过物理手段克服不死，是一种对永恒比较淳朴的理解，不过，这种方法的问题是，从古至今没有人见过它奏效，甚至还经常起到反作用。据说秦始皇就是乱吃长生不老药，上了骗子的当丢了性命。

而且我觉得，就算真地能够实现，肉身不死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两河流域古老的史诗《吉尔加美什》中有一位洪水英雄，他因为在大洪水来临的时候拯救了生灵而得以永生。史诗的主角吉尔加美什，就是要去找英雄追问永生的秘密。

史诗中说这位不死的洪水英雄住在天涯海角，长生不老，按照洪水故事的逻辑，应该是只有洪水英雄一个人长生不老的，问题是，他一个人必须永远活着，却与世隔绝的住在天涯海角，如果换做你，你愿意这么过吗？恐怕大多数人都不愿意。

当然了，史诗中说，英雄的夫人和他一起永生，我觉得有可能这是后来人从人道主义出发所做的附会。肉身不死是以幸福为前提的，没有解决幸福问题，光是追求肉身不死，能有什么意义？ 

所以解决永恒也就是不死的第二种办法出现了，那就是追求精神或者灵魂的永生。我们中国人说的立德、立功、立言就是典型，这相当于生前做好事，死后享平安。既然无法做到肉身不死，肉身不死也不一定幸福，那就寄希望于生前的作为。只要你生前行好事、做好人，哪怕你作为人的肉体死去，你作为人的精神还是可以获得永生的。

这种办法实际上是比较豁达的。因为肉体死后你的灵魂去哪里，甚至有没有灵魂，你根本就不知道。 做得生前事，何计身后名，我不管肉体死后，灵魂到底能不能永存，只要我活着的时候，相信这个就够了。所以中国人应对灵魂不死的办法，事实上真的是有点让人感动的。 

当然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做到这么豁达。于是，第三种解决永恒的办法就出现了，那就是一神教所说的末日审判。末日审判其实也是根据活着时候的功德来进行的，虽然只有上帝才知道审判的标准是什么。

在末日审判里，上帝会根据你在人间的功德来决定你是获得永生，还是被打入地狱。这里的永生是指肉身和灵魂的双重复活，这次复活之后，被复活的人就会永远不死，与中国人不管身后名的豁达相比，一神教的末日审判，反而人为的把事情搞复杂了。

总得来说，面对永恒，也就是怎么克服死亡这个问题，宗教大体上想出的也就是这三种办法。一种是用物理手段实现肉体的不死，这种办法从古至今还没有人见证过它的有效性，反而往往起到让人短命的反作用。

第二种克服死亡的办法，是中国人所说的，通过立德、立功、立言获得灵魂的永生。但这种办法需要人具有极强的信念，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肉体死后自己的灵魂会不会真的获得永生。

第三种克服死亡的办法，是一神教所说的末日审判，它也强调要做善事，积攒功德，不过和中国人立德、立功、立言不一样的是，一神教承诺人们，只要你做好事、末日审判的时候，你就会获得回报，肉体和灵魂一起复活。

【比永恒更重要的，是生的意义】

不管这些办法是否真的像他们承诺的那样有效，为了解决不死这个问题，各种宗教真是做了不少的努力。然而，如果再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一个特别吊诡的事情，那就是宗教一方面一直在努力克服死亡，给出各样的克服死亡的办法，却又时常允许人们去死，说一些让人们放弃生命的话。

比如一神教强调末日审判、肉身复活的神性逻辑，但又允许人们在现实之中，为了信仰放弃生命；佛教讲涅槃轮回，干脆直接将肉体生命看做空无，用无限的轮回来消解生死的区别。中国人虽然总想着向天再借五百年，也不讲什么肉身复活，可是我们有着舍生取义的传统。

所以，不同的宗教传统固然设计出各种方式应对死亡，并且尝试给出不同的永恒途径，却总是又会以各种方式留下例外，或者留下足够的空间让死亡、甚至对生命的否定成为可以接受的结果。 我们不禁要问，不是大家同仇敌忾，想要一起克服死亡吗？怎么又总在说一些允许人们放弃生命的话。

如果能够发现这个问题，说明你已经触及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关于宗教和永恒的秘密，那就是人类固然怕死，宗教也因为想要克服死亡，设计出了各种永恒方案，但死亡却真的不一定是人类最害怕的事，所以也不一定真的是宗教必须解决的事情。

我有一位现在很有名的师兄，他的博士论文研究自杀，特别是农村女性的自杀。这篇论文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发现农村女性的自杀其实往往并不出于真正的绝望，而是出于希望和现实之间的落差。

这一点其实和我的个人发现是一致的。老农民有一句话，叫做：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把自杀背后的机制其实已经说得挺明白的了。对于选择自杀的人来说，死亡不可怕，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希望与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或者说是活着的样子和想要活成的样子之间巨大的冲突。

一种没有良心的说法，认为自杀是一种勇气，我非常不喜欢，因为这种说法并没有给予那些同样面临着现实与理想的冲突，却没有自毁勇气的人们一个合适的位置，例如同样在乡村常见的“疯婆子”。

我们这代人中间，如果有足够的农村生活经验的话，大概都会有个印象，每一个村子有很大的可能，都会有至少一个疯婆子，她们来去如风、喜怒无常，同时也是村子里孩子们欺辱和恐惧的对象。

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这些疯婆子成为疯婆子呢？传统的说法是他们魔怔了，医学上我们说她们这是得了精神病，有的据说能够治愈，有的则基本无解。我不能冒充医生，更何况医生面对人类的精神问题仍然很难有什么可靠的手段。 

有意思的是，疯婆子和选择自杀的人们其实有着强烈的共性，那就是他们都不怕死，却都同样面对着在冲突面前找不着方向的问题。找不着方向，让有的人放弃生命；找不着方向，让有的人进入某种不正常的状态。他们的区别仅仅如此。

这种找不着方向，可能在更为根本的层面上体现出了宗教的作用，构建人类生存的意义系统，让人们随时都能找得着方向，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找得着北，与实现不死的永恒相比，要更加重要得多。

庄子讲荒唐，荒唐其实就是找不着北，对于一个意义系统崩溃，因此彻底找不着北的人来说，给他什么样的永恒都是没用的，他面临的问题比死亡更可怕，至少相当于死亡，疯婆子没有死亡，他也没有了关于永恒的想象，这才是最可怕的事。 

这一讲先讲到这里，我们从对永恒的理解开始，认为求永恒就是求不死。我们介绍了宗教实现永恒的三种办法，一种是肉身不死，一种是精神不死，一种是灵魂与肉身的复活。不过，虽然不死很重要，各宗教传统却允许人们放弃生命，这说明说存在着比永恒更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让人能找着北的坐标系，一种意义系统。 

关于永恒，关于不死，不知道你怎么看。欢迎在留言区留下你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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