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厚威媚孟玉楼(下)

温厚威媚孟玉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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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金瓶梅,我们今天继续讲西门府唯一正常终成善果的女性,温厚威媚的孟玉楼。


李瓶儿死后,潘金莲的争宠对象成了嫡妻吴月娘, 潘金莲和吴月娘吵闹,吴月娘放下应当宽厚容忍的嫡妻架子,潘金莲丢开应该低眉顺目的小妾身份,两个人当众对骂。西门府嫡妻宠妾“核战争”爆发。西门庆急得像热锅上蚂蚁却没办法,能够说服潘金莲向吴月娘赔罪,是孟玉楼办的最漂亮的事。


潘金莲和吴月娘吵架,不是一语不和吵起来,是积怨已久、蓄谋已久。潘金莲知道吴月娘背后骂她。吴月娘发现潘金莲越来越乍毛。两人成心要吵,越吵越深入,越吵越离谱。她们争吵当时,已经有人解劝:吴大妗子很有经验,先说“要打没好手,厮骂没好口”,意思是,你们之间互相骂的话,我们不会当真。然后表示:你们吵架,亲戚就没法住,我得回家。吴大妗子被李娇儿拉住。


孟玉楼说:“大家都省口些罢了,”“左右是这两句话,叫三位师父笑话。”以有外人在场理由把潘金莲劝走。尼姑则说“谁家灶内无烟?......大家尽让些就罢了。”三类不同的人劝架,都合乎各人身份。《金瓶梅》即便写极次要的人物,也人各一面。


三类劝架者,都对双方各打五十大板。都没说吴月娘骂的对不对?潘金莲闹的对不对?吴月娘心里的火没有完全释放,又跟多人说潘金莲的不是。跟吴大妗子说,潘金莲和她吵架是“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我倒容了人,人倒不肯容我。”骂潘金莲“单管两头和番,曲心矫肚,人面兽心。”对孙雪娥说“她活理惯了人,今日还要活理我哩。”对李娇儿说,你虽是“院中人”却不像潘金莲久惯牢头......吴月娘通过装病,受到西门庆的极大重视,得到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众星捧月,她的心理得到满足,却不见好就收,仍絮叨跟潘金莲的争吵,继续说着自己死不死的话题,“随他死,叫他死去!常言道:‘一鸡死,一鸡鸣,新来的鸡儿打鸣忒好听。’我死了,凭他立起来,也不乱,也不嚷,才‘拔了萝卜地皮宽’哩。”


吴月娘没有嫡妻应有的肚量和“心里有坎面上平”的修养,她依恃嫡妻身份和肚子里的孩子,她肯定不会主动向潘金莲伸出橄榄枝;潘金莲依恃西门庆的宠爱和掐尖要强的个性,她肯定也不会主动向吴月娘俯首称臣。而妻妾不和,最尴尬的还是西门庆。他不想训斥爱妾潘金莲,也不敢埋怨有孕在身的嫡妻吴月娘,他甚至受到吴月娘胁制,不敢进潘金莲的房间。局面僵住了。


时势造英雄,还是孟玉楼轻轻巧巧打开僵局,她做了西门庆想做却不便做的事,做了吴月娘该做却执拗不作的事,做了潘金莲应做却放不下脸做的事。孟玉楼举重若轻,巧妙地劝和了西门庆的一妻一妾。


孟玉楼是个心理学家兼语言天才。她洞察吴月娘担心的是嫡妻地位受到威胁,对症下药,解释:潘金莲其实没有对吴月娘取而代之的想法,她对吴月娘说:“大娘,耶乐耶乐!那里有此话,俺每就替他赌个大誓。这六姐,不是我说,他有些不知好歹,行事要便勉强,恰似咬群出尖的一般,一个大有口没心的行货子。大娘,你恼他,可知错恼了哩。”这是给潘金莲开脱,当然不是真话,孟玉楼自己都未必相信,也说服不了吴月娘。


吴月娘继续不依不饶说潘金莲如何偷听、如何讥讽人。孟玉楼马上顺势糊顶高帽给吴月娘戴上:“娘,你是个当家人,恶水缸儿,不恁大量些,却怎样的儿的!常言‘一个君子待了十个小人’,你手放高些,他敢过去了,你若与他一般见识起来,他敢过不去。”玉楼把吴月娘和潘金莲之间的楚河汉界彻底划清:您在家里是说了算,他在家里是听喝!您高举贵手,他才能过得去!您是君子,她是小人!


孟玉楼对吴月娘的称呼,两段话之间有非常微妙的变化,讲第一段话时,她称呼“大娘”,这是小妾对正室的称呼;讲第二段话时,她称呼“娘”,这是子女下人对家长的尊称。称呼越来越恭敬、郑重、升级,对吴月娘的恭维也越来越高。但是吴月娘这个人是山东人说的“四六不通”,继续说:有汉子与潘金莲做主,大老婆且靠后。孟玉楼立即抓准时机,把吴月娘目前最得意的事挑出来张扬、满足吴月娘的虚荣心:“哄那个哩?如今像大娘心恁不好,他爹敢往那屋里去么?”吴月娘仍纠缠汉子去不去、如何去。


孟玉楼不由分说,“我叫他来与娘磕头”,“你们两个笑开了罢”,接着,说出最重要的话,也是孟玉楼苦口婆心做调和工作的出发点:“你不然,叫他爹两下里不作难?”原来孟玉楼做和事佬,既不为吴月娘,也不为潘金莲,是为西门庆!孟玉楼还进一步聪明地说:现在家里前边摆酒,俺们都在这里忙,潘金莲“倒落得在屋里躲滑儿,俺每也饶不过他。”似乎叫潘金莲出来跟吴月娘赔不是,是孟玉楼攀扯潘金莲干不干活儿。这个人说话太妙了,实在妙语慧心!


见到潘金莲,孟玉楼完全换了另外一番说词,幸亏吴月娘听不到。潘金莲不像吴月娘好忽悠,而且嘴尖如刀,孟玉楼只能跟她说真话,讲得失。她要潘金莲“把恶气儿揣在怀里,将出好气儿来,看怎的?与他下个礼,赔个不是儿罢。你我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常言‘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两个已是见过话,只顾使性儿到几时?”


这番话,设身处地站在潘金莲的立场上:你心里有气,没关系,你继续有意见,只不过你把它藏起来。你给吴月娘赔不是,她还能怎么的?反正你已经把你要说的话都吵出来,达到目的了,继续使小性儿岂不犯傻?孟玉楼还把自己摆到跟潘金莲同样立场上,“你我”都在人屋檐下,都是小妾。妻妾吵架,小妾主动赔不是,天经地义。


更妙的是,孟玉楼告诉潘金莲:如果不主动给吴月娘赔不是,受害的正是你自己!“不然,你不叫他爹两下里也难?待要往你这边来,他又恼。”这个话才一句顶一万句。潘金莲现在心里最难过的,就是西门庆突然不进她的房间了。接着,孟玉楼虚构出吴月娘“今日也觉不好意思的”,似乎吴月娘已为吵架后悔了,这给潘金莲台阶下。


有位欧洲哲学家说过:与其让两个女人和好,不如让两个国家和好来得容易。孟玉楼却就有这个本事,楞是让两个吵得天崩地裂的女人和好,当然也是表面上和好。她做得那么巧妙、那么圆转,出人意料、落人意中。


设想,如果孟玉楼领潘金莲去正儿八经地给吴月娘赔不是,仍然劝说:你二人不要争吵、不要计较啦。是什么效果?会再次引发二人的吵架回忆,再次纠缠谁对谁错?哪句话有理、哪句话没理?丁是丁,卯是卯,争来争去,结果丁成不了丁,卯成不了卯,越想弄清越缠不清。孟玉楼才不这样做。她采取“葫芦提”一笑置之,开玩笑处理,拿潘金莲开涮,给吴月娘下台。


小说里边这一段实在写得太妙了。


孟玉楼先掀开帘子走进吴月娘房间,开玩笑说她走了去就“牵了他来”,似乎她牵来的是个宠物,接着摇身一变,她成了潘姥姥,对潘金莲叫:“我儿,还不过来与你娘磕头!”潘金莲在开玩笑的氛围下跪到吴月娘面前,就显得不那么郑重、那么严重、那么悲惨、那么屈辱、甚至不那么真实了,像儿童过家家。接着孟玉楼对吴月娘既不叫“大娘”也不叫“娘”,叫起“亲家”来,他说:“孩儿年幼,不识好歹,冲撞亲家。高抬贵手,将就他罢。饶过这一遭儿。到明日再无礼,犯到亲家手里,随亲家打,我老身也不敢说了。”


孟玉楼实在“妙!真是天下无难事!”正是孟玉楼开玩笑,帮心高气傲的潘金莲度过了最难过的关口,她只须跪下磕头,不用说任何赔礼话就过了关,也不必等着听吴月娘说什么,立即“跳起来,赶着玉楼打”,玉楼继续笑骂:“贼奴才,你见了你主子与了你好脸儿,就抖毛儿打起老娘来了。”其实,吴月娘何曾给潘金莲“好脸儿”?她“忍不住也笑了”,是为孟玉楼开玩笑而笑,不是笑给潘金莲看。但孟玉楼这样解释,吵架双方就等于和解了。潘金莲“便向炕上与玉楼装定果盒”。


张竹坡说:“一场大风波,一时便解,行文真如玉楼为人之妙。”


孟玉楼始终没做上西门庆宠妾,为什么?西门庆惑于声色之好,而孟玉楼不肯像潘金莲那样低贱、那样不择手段。孟玉楼当然不是禁欲主义者,她也渴望西门庆宠爱,但她渴望厮抬厮敬的夫妻生活,并不是变态性狂热。


吴月娘和潘金莲大吵之前,吴月娘把西门庆轰到孟玉楼房间,说孟玉楼“害心凄恶心”,吐了。西门庆到孟玉楼房间,果然孟玉楼在呕吐。西门庆叫着“我的儿”“我的心肝”问是怎么回事?孟玉楼终于把她的苦闷说出来:“俺每不是你老婆,你疼你那心爱的去罢。”西门庆解释这几天他心不得闲,孟玉楼伶牙俐齿地讽刺:“可知你心不得闲。自有那心爱的扯落你哩。把俺们这僻时的货儿,都打到赘字号听题去了。”孟玉楼想跟西门庆倾心交谈,西门庆却不懂得怜香惜玉,也不懂得两个人好好谈话,他只知道“性”,立即像孟玉楼所说的“我说你行行就下道儿来了”。




这一回回目叫“为抱恙玉姐含酸”。孟玉楼含酸却只在西门庆跟前,我们也可以把它叫“娇嗔”。她绝对不涉及其他妻妾,不跟其他妻妾正面发生矛盾。在西门府一些人眼中,孟玉楼跟潘金莲是一伙,其实孟玉楼跟潘金莲的友谊是她自保的手段。她对潘金莲有清醒看法。潘金莲不容许任何人比她得宠,凡事非常计较。孟玉楼继李娇儿的手管账,她说闲话,孟玉楼立即将管账任务转交潘金莲,看你会不会管!结果潘金莲管得怨声载道。


孟玉楼是女人,封建家庭女人难免妇姑勃蹊,孟玉楼也不能免俗,她有时也“墙倒众人推”。第二十三回,妻妾喝酒,孙雪娥不来,孟玉楼说:“我就说他不来,李大姐只顾强去请他。可是他对着人说的,‘你每有钱的,都吃十轮酒儿,没的俺们去赤脚绊驴蹄’,似他这等说,俺们罢了,把大姐姐都当驴蹄看承。”这有点儿挑拨意味,但孟玉楼不过是偶尔讲点类似的普通闲话,所以她没造成大事故或伤害。


孟玉楼最知道保护自己,第三十三回,孟玉楼建议吴月娘带大家到对面乔大户房子看看,结果吴月娘在楼梯上绊了一跤,回来流产一个已成形的男婴。孟玉楼一边感叹“可惜”一边急忙问“他爹不知道?”孟玉楼知道,最重要的是,我可不能担负导致月娘流产这么重的责任。


孟玉楼的精明超过西门府任何女人。李瓶儿因官哥儿重病,拿出压被的银狮子叫薛姑子印经。薛姑子拿着银狮子就想跑,可能心里高兴“可骗到手啦!”大手大脚的李瓶儿和愚笨迟缓的吴月娘都想不到银狮子怎么变成经?怎么控制薛姑子叫她不贪污?孟玉楼马上叫住薛姑子,告诉吴月娘,把贲四叫来,秤好银狮子分量,“重四十一两五钱”,再往经铺讲定总共印多少部经?每部用多少银子?什么时候交活?


孟玉楼轻轻几句话,把给官哥儿印经事安排得周密妥当,彻底打破薛姑子“空手套白狼”的如意算盘。孟玉楼却聪明地说,她这是为尼姑着想:“你叫薛师父去,他独自一个怎弄的来?”贲四往经铺交了银子,定下印一千部经,还差十三两五钱银子。李瓶儿又顺手拿出重十五两的银香球儿,大方地说:“除找与他,别的你收着”。孟玉楼对潘金莲感叹李瓶儿太痴迷:“李大姐,像这等都枉费了钱。他若是你的儿女,就是榔头也桩不死。他若不是你儿女,莫说舍经造像,随你怎的也留不住他。信着姑子什么茧儿造不出来?”


在西门庆妻妾中,最有风度者是孟玉楼,最有涵养者是孟玉楼,最乖巧玲珑的还是孟玉楼。崇祯本《金瓶梅》第二十九回叫“吴神仙冰鉴定终身”。西门庆请吴神仙来家相面,其实是兰陵笑笑生借吴神仙的口,预示每人的个性和命运,说到孟玉楼:一生衣禄无忧;晚岁荣华定取。平生少疾,到老无灾。”孟玉楼注定是西门府这个不幸之家最终有幸之人。这就是她的命吗?我看,是她用做人换来的。


张竹坡对孟玉楼推崇备至,他认为,“作者待玉楼,自是特特用异样笔墨,写一绝世美人,高众妾一等。” 他说:“作者写玉楼,是具立身处世学问,方写得出来,而写一玉楼,又是教人处世入世之法。”他甚至认为,孟玉楼是作者自比。《金瓶梅》作者是哪个?至今搞不清,为何孟玉楼是作者“自况”?也就更难弄清了。


张竹坡偏爱孟玉楼,其实孟玉楼仍是封建宗法社会中一夫一妻多妾制中的一员。但她是聪明人,相比于贪婪势利、琐琐碎碎的吴月娘,孟玉楼才有嫡妻肚量、嫡妻身份、嫡妻为人,才会审时度世,才真正讲究西门府“安定团结”。这是《金瓶梅》的奇怪现象:孟玉楼是以正妻心态出现的小妾,吴月娘则是妾侍心态出现的嫡妻。一直没把孟玉楼视为宠妾的西门庆实在有眼不识金镶玉。


孟玉楼是西门府唯一一个有好结果的女子。其他的人,跟西门庆一样,跟北宋王朝一样,我们下次讲“树倒猢狲散”。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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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千里搭长棚

    孟玉楼真真是不简单,她最后嫁给李衙内时比李衙内大了五六岁,她也是西门府里年纪最大的小妾了,她能事事办成发心善良是根本。

    马瑞芳 回复 @千里搭长棚: 不管争宠与否,她知道首先要保护自己。

  • ff_co

    马老师,你说在红楼里相对命运比较好的女性,是谁呢?

    马瑞芳 回复 @ff_co: 小红

  • 曦晖_y1

    孟玉楼假借长辈教训女儿的口气化解矛盾,其实前面金莲已经用过了,月娘扫雪烹茶那一节。金莲用长辈口吻调侃西门庆

    马瑞芳 回复 @曦晖_y1: 看的细!

  • 浑朴无名

    红楼梦塑造的薛宝钗没少得孟玉楼精髓。心机深,行事沉稳,会暗中使坏不露痕迹。

    马瑞芳 回复 @浑朴无名: 有点像

  • 交大邱博士

    孟玉楼是把中庸之道用到了极致,懂取舍,善平衡。

    马瑞芳 回复 @交大邱博士:

  • 洛阳72

    洞若观火明哲保身维护大局,不容易

  • 勤奋者健强

    八面玲珑的外交手段,家庭和睦相处的粘合剂,好个孟玉楼!

    马瑞芳 回复 @勤奋者健强: 难得的女人智慧

  • 渡大少

    与其让两个女人和好,不如让两个国家和好容易还真是这样,女人吵了架一般不好和好,因为女人感情,不会理性的为了利益而和好!国家会为了利益和好!

    马瑞芳 回复 @渡大少: 有道理

  • 深红出浅黄

    孟玉楼的好就不说了,妻妾之间也就是塑料姐妹花,全书中间不知孟玉楼真心和谁好?

  • 1522910jzru

    这个埋mai怨读得有失水准啊!manyu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