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厚威媚孟玉楼（上）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金瓶梅，我们今天讲西门府唯一正常而且终成善果的女性孟玉楼。我把她叫温厚威媚孟玉楼。西门庆妻妾中，最有风度、最有涵养、最乖巧玲珑是孟玉楼。

孟玉楼能果断掌握自己的命运，能以聪明才智在腥风血雨的西门府不受伤害，张竹坡把她叫真正美人，吴神仙算命，说她“温厚”而“威媚”。孟玉楼是《金瓶梅》创造的一个相当成功的女性人物。《红楼梦》的李纨、尤氏身上似乎有她的影子，但是似乎还没有她丰满。

孟玉楼两次做寡妇，这在封建社会非常不幸。而孟玉楼都能果断再嫁，而且体面的再嫁，第一次再嫁，前夫杨宗锡的弟弟骑着马送亲；第二次再嫁，前夫西门庆的嫡妻给她安排妆奁。两次再嫁，孟玉楼都是自己挑中美男，分别是有地位的商人西门庆、官宦子弟李衙内。还越嫁地位越高，第一次再嫁是做第三房小妾，第二次再嫁是做县令儿媳，正妻。女人的名字是弱者，孟玉楼却是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强者。

孟玉楼第一次做寡妇，是清河县富商杨宗锡的寡妇，因为她手里有钱，丈夫的母舅牵线，尚举人要娶她做正妻，她自作主张，嫁到西门府做妾，因为她对亲眼看到的西门庆很满意，富豪帅哥西门庆登门：“衣帽齐整，袖着插戴”。孟玉楼一见西门庆，就产生极好印象，“见他人物风流，心下已十分中意。”实际上孟玉楼既对美男感兴趣，她也过惯了商人妇的生活。

孟玉楼因对西门庆一见钟情，才宁可不做尚举人正妻，到西门府做小妾。孟玉楼的选择对不对？第七十七回有个似乎很不重要的细节：“一日，尚举人来拜辞，上京会试，问西门庆借皮箱毡衫。”这位尚举人就是孟玉楼原来的追求者。

孟玉楼嫁入西门府后不久，他也成了西门府的座上客。常在酒席上给西门庆凑趣、添门面，给西门庆捉刀代笔，也是他把家藏桃花洞板转让西门庆安葬李瓶儿，尚举人要进京城参加科举考试，又到西门府来借皮箱、铺盖、衣服了。这说明，如以成败论英雄，尚举人一直“混”得不及西门庆。孟玉楼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孟玉楼既然是自己做出选择，所以她从进西门府开始，就一心想维护她自己挑选的家庭，她不希望这个家庭出事。

孟玉楼没想到，她嫁进西门府掉进陷阱，西门庆惯于寻花问柳，西门府鸡争鹅斗，她怎么办？她聪明地和这些人周旋，那时还没有共产党，她扮演的角色却堪称西门府的“统战部长”。

至少有三件事做得相当必要、非常及时、极其漂亮：

一是潘金莲私通小厮被西门庆打，她帮潘金莲说话；

二是西门庆跟吴月娘为李瓶儿不说话，她做调解工作；

三是李瓶儿进门时，说服吴月娘迎李瓶儿进门。

这几件“统战行为”把能人、智人、好人孟玉楼刻划得生动之极。

先看孟玉楼如何巧妙地帮潘金莲说话。

西门庆梳弄李桂姐，流连妓院，潘金莲跟孟玉楼带来的小厮琴童私通。李娇儿和孙雪娥告到吴月娘那里。当时吴月娘还跟潘金莲友好，劝她们息事宁人。孙雪娥向西门庆告发。西门庆审讯、拷打、撵走琴童，然后审讯鞭打潘金莲。这事孟玉楼是受害者，她从杨家带来的小厮被撵走了，她本可以采取另一种态度：落井下石骂潘金莲，趁机夺潘金莲之宠。孟玉楼偏偏不这样做。她瞒着李娇儿和孙雪娥来看潘金莲，说：“六姐，你休烦恼，莫不汉子就不听俺每说句话儿？若明日他不进我房里来便罢，但到我房里来，等我慢慢劝他。”

西门庆到了孟玉楼这儿，孟玉楼这样游说西门庆：“你休枉了六姐心，六姐并无此事.都是日前和李娇儿孙雪娥两个有言语,平白把我的小厮扎罚子。你不问了青红皂白，就把他屈了。你休怪六姐。却不难为六姐了。我就替她赌了大誓，若果有此事，大姐姐岂有不先说的？”

孟玉楼巧妙劝解西门庆，几句话有几层意思，第一，潘金莲一心对你好，你不要枉了她的心。这既是给潘金莲开脱，更是给西门庆戴高帽。第二，李娇儿孙雪娥并没拿到真凭实据，她们是因为和潘金莲有矛盾，才造出丑事整她。这样就将潘金莲可能“红杏出墙”的大事变成传老婆舌头的小事。第三，潘金莲真有这事，管家理事的嫡妻吴月娘为什么不对你说？这个话最有说服力，最能帮西门庆下台阶。西门庆果然“从善如流”。

这正是孟玉楼的聪明。孟玉楼肯定知道西门庆最宠爱潘金莲，即使没有他人帮忙，潘金莲仍能夺回西门庆之宠。孟玉楼也深知，西门庆最不希望孙雪娥说的事是真的，这太伤害他的自尊心了！这时西门庆最想听到的，并不是给潘金莲求情，而是说潘金莲原本忠于他。

孟玉楼很快就从家人嘴里知道，琴童并没承认跟潘金莲有私。西门庆对孟玉楼招呼都不打，就匆匆撵走孟玉楼带来的小厮琴童，这是故意让惹起口舌之人离得远远的，尽快从人们记忆中抹去这件丑闻，实际是帮潘金莲的忙。聪明的潘金莲也彻底向西门庆赖帐。孟玉楼正是掌握这些人之常情，做通了西门庆的思想工作。孟玉楼在关键时刻帮潘金莲，既形成她们长期的“神圣同盟”，她也得到西门庆喜爱。

再看孟玉楼如何巧妙地劝和西门庆和嫡妻吴月娘。

要不要娶李瓶儿？潘金莲要西门庆征求吴月娘意见。吴月娘不同意，结果阴差阳错，李瓶儿嫁了蒋竹山。西门庆恼火异常，在潘金莲挑拨下，和吴月娘不说话了。按说这也是孟玉楼邀宠的好机会，她偏偏劝吴月娘跟西门庆和好：“姐姐在上，不该我说。你是个一家之主，不争你与他爹两个不说话，就是俺每不好张主的，下边孩子们也没投奔。他爹这两日，隔二骗三的，也甚是没意思。看姐姐恁的依俺每一句话儿，与他爹笑开了吧。”

这段话不长，却有话外之话：其一，吴月娘，您是一家之主，我们没法跟您比；其二，我来劝你们和好并非我想做好人，而是因为你俩不说话，影响全家大局；其三，“他爹”，也就是西门庆，他想跟您和好，他因为跟您闹意见都失魂落魄啦。短短几句话，给足吴月娘面子。吴月娘很任性，愚犟，不肯接受孟玉楼的建议，还大发牢骚，事后她肯定做了一番认真的思考，才有了雪夜烧香、夫妻重归于好的情节。

吴月娘雪夜祝祷保佑儿夫感动了西门庆，孟玉楼得到消息马上告诉潘金莲：“丫头学说，两个说了一夜话，说他爹怎的跪着上房的叫妈妈，上房的又怎的声唤摆话的。硶死了！像他这等就没的话说，若是别人，又不知怎的说浪。”

这是孟玉楼对吴月娘的真实看法。孟玉楼实际上瞧不起吴月娘。她认为吴月娘做嫡妻根本不合格，既没有做嫡妻的心计，也摆不出嫡妻的架子。但孟玉楼始终明白吴月娘是嫡妻，在家中说了算，在妻妾争宠中有天然优势。而且吴月娘心理阴暗，孟玉楼得罪不起。

孟玉楼剖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比自以为是的潘金莲高一大截。潘金莲认为吴月娘不跟西门庆和好是假撇清，孟玉楼却说吴月娘并非假撇清，她早想和好，只是不好说出来。现在吴月娘主动跟西门庆和好，怎么办？“如今你我这等较论，休教他买了乖儿去了。”

孟玉楼对潘金莲说的话，意思是叫他们知道并感谢劝解夫妻和好的小妾，这样的说法能说服总是抓尖要强的潘金莲。但孟玉楼实际做的，却是真正想办法给西门庆夫妇和好捧场，给西门庆和吴月娘，特别是吴月娘搭下台的台阶。

孟玉楼出面把李瓶儿、潘金莲、孙雪娥、李娇儿动员起来，凑上银钱，办一桌酒席。西门庆跟吴月娘恩爱一宿还没起床，孟玉楼给他们二人和好“庆功”宴席已摆下了：“今日众娘置酒，请爹娘赏雪。”此事，孟玉楼做得既体面又及时。她内心瞧不上吴月娘，却及时而巧妙地抬高吴月娘。这也就使得吴月娘不能不感激她，在此后跟潘金莲的争斗中，吴月娘始终把孟玉楼当作可争取的力量和缓冲地带。

孟玉楼第三件“统战”绝活，是说服吴月娘迎接李瓶儿进门。

西门庆因为李瓶儿的事跟吴月娘不说话，他娶李瓶儿进门，不跟吴月娘打招呼，但小妾进门，必须嫡妻出面迎接。吴月娘跟西门庆执气，故意对李瓶儿花轿到门装聋作哑。李瓶儿花轿临门，半天没人迎接，出现了三方为难的大僵局：

西门庆要摆男权威风，绝不能出来要求吴月娘迎接；

吴月娘挑西门庆礼数：你不跟我商量，我凭什么迎接？

李瓶儿坐在火山口，既不能把花轿抬回去，也不能自己进门。

如果拍成电视，是极好看的场面：花轿在门口摆着，鼓乐吹吹打打，轿里李瓶儿哭都找不到坟头；花园里西门庆像热锅上的蚂蚁；上房里吴月娘坐立不安；潘金莲隔岸观火、幸灾乐祸；李娇儿、孙雪娥懵懵懂懂，不知怎么办......

这个时候，解决难题能手浮出水面，“孟玉楼走来上房，对月娘说：‘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门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儿，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卷棚内坐着，轿子在门首这一日了，没个人出去，怎么好进来的？”

听了孟玉楼劝解，吴月娘不得不委屈自己，把李瓶儿迎进门。

孟玉楼简直是西门府救火队长、及时雨、“统战部长”。在很多情况下，孟玉楼比正妻吴月娘还能做西门庆妻妾之间的调和、稳定工作，做西门庆夫妻之间的调解工作。

那么，孟玉楼做这一切的出发点是什么？我们稍做推敲：

她替潘金莲赌誓不曾红杏出墙，因为西门庆最宠潘金莲；

她劝吴月娘和西门庆和好，因为不和好西门庆难措置家事；

她劝吴月娘迎接李瓶儿，因为不迎接李瓶儿进门，西门庆会怪罪；

这样就能看出来了：孟玉楼苦口婆心做统战工作，既可以两面讨好，主要还是为西门庆着想！原来，西门府一堆女人真心实意爱着西门庆、爱护西门庆的，是孟玉楼！西门庆却有眼不识金镶玉。因为西门庆只对性，对变态性感兴趣，对真正的夫妻恩爱，对稳定的家庭生活不感兴趣。

孟玉楼还会在西门府处理什么难题？我们下次接着讲。今天先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