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小雅.常棣》（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小雅.棠棣

马一浮先生主张《诗》教主仁，他有一段论诗的话很有名：

“人心若无私系，直是活泼泼地，拨着便转，触着便行，所谓‘感而遂通’，才闻彼，即晓此，何等俊快，此便是兴。……须是如迷忽觉，如梦忽醒，如仆者之起，如病者之苏，方是兴也。兴便有仁的意思，是天理发动处，其机不容己。诗教从此流出，即仁心从此显现。”

这里拨着便转，触着便行的，当不是已经被重重染污后的心，而是一颗素朴的初心，才能应机而动，感而遂通，流露出一派温润如玉的情怀。这是在《小雅 鹿鸣之什》中的《鹿鸣》、《四牡》、《皇皇者华》中我们能够感受到的，那是维系在君臣之间互相信任、诚敬、体贴的情意。

我们今天学习《小雅》中的第四首诗，这也是一首名诗，尤其是写兄弟之情的名诗，常听闻的“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便是出自此诗。

第一章 :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这里的写作手法便是马先生所讲，如迷忽觉，如梦忽醒，如仆者之起，如病者之苏的兴。棠棣之华，我们学过“何彼襛矣，常棣之华”，棠棣，也叫郁李，花或红或白。果实像李子而较小。花两三朵为一缀，茎长而花下垂。鄂，通“萼”，花萼，花托，承花者曰萼。不，语气词。韡韡，明盛貌。曹植《芙蓉赋》：“焜焜韡韡，烂若龙烛”。

接下来便是本首诗的主题“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把兄弟之情看得仅次于父子之情。大概棠棣每两三朵连缀为一起给人以同胞兄弟的联想吧，也是从这首诗开始，常棣就成了兄弟之情的代名词。

之后连续三章，都是对“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这个主题的一个个实例证明，分别写到在遭受死丧之恐畏时，在有急难之时，在受到外人侵侮时，我们第一个想到要去求助的会是良朋好友还是自家兄弟呢？恐怕还是得自家兄弟，所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啊。

第二章: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賦也。威，畏。怀，思念，关怀。原隰，“皇皇者华，于彼原隰”，平原和低下的地方。裒，聚集的意思，引申为众多。

按照朱熹解释，这一章“言死喪之禍、他人所畏惡。惟兄弟爲相恤耳。至於積尸裒聚於原野之閒、亦惟兄弟爲相求也。此詩蓋周公旣誅管蔡而作。故此章以下、專以死喪急難鬭鬩之事爲言。其志切其情哀。乃處兄弟之變，如孟子所謂其兄關弓而射之，則己垂涕泣而道之者。”

也就是说，朱熹延续毛诗序的说法，认为这首诗的背景是三监叛殷，成王即位后的管叔蔡叔之乱，管叔是周公的哥哥，蔡叔是周公的弟弟，不得已为了国家大义而平定叛乱，“隐忍授刑，流涕行诛，示以赏罚不避亲戚”，（嵇康 《管蔡论》）所以志切情哀。还举了《孟子 告子上》中的一段话来说：

有人於此，越人關弓而射之，則己談笑而道之；無他，疏之也。其兄關弓而射之，則己垂涕泣而道之，無他，戚之也。〈小弁〉之怨，親親也。親親，仁也。——《孟子 告子上》

不过，关于本诗的背景，《左传》有不同的说法，《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召穆公思周德之不类，故纠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诗曰：‘常棣之华……’云云。”，召穆公就是周厉王的大臣召虎。厉王弭谤引发共和之乱，王宫被围之时，为了保全太子，召虎不惜以自己的儿子冒充太子被杀，这首诗就是这位忠勇之臣所作。

到我们这个时代，一首古诗的背景已经越来越模糊，但兄弟情深，兄友弟恭还是值得记取的。

第三章：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况也永歎。

脊令，亦作“ 脊鴒 ”。即鹡鸰。水鸟名。 毛 传：“脊令，雝渠也，飞则鸣，行则摇，不能自舍耳。” 郑玄 笺：“雝渠，三鸟，而今在原，失其常处，则飞则鸣，求其类，天性也，犹兄弟之於急难。”后因以喻兄弟友爱，急难相顾。宋 黄庭坚 《和答元明黔南赠别》：“急雪脊令相并影，惊风鸿鴈不成行。” 清 卓尔堪 《题脊令图》诗：“脊令飞鸣声不息，先急后悲何悽惻。”

急难之时，雖有良朋，不過爲之長歎息而已，力或不能相及也。

朱熹讲此詩反覆言关键时候朋友之不如兄弟。“蓋示之以親疎之分、使之反循其本也。本心旣得、則由親及疎、秩然有序，兄弟之親旣篤，朋友之義亦敦矣。初非薄於朋友也。苟雜施而不孫，雖曰厚於朋友，如無源之水。朝滿夕除。胡可保哉。”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亲友疏，有本有末，这样才不至于造成混乱，在一个井然有序的关系网中，既能守得住有兄弟之亲，也能长保朋友之义，这里并不是要贬低友情的意思，而是因为一旦杂乱无章起来，那么即便说是对朋友仁厚，恐怕也如无源之水一般，早晨满满的，晚上就干涸了，到底无法长久。

这话其实说得很有道理，对自己亲兄弟尚且疏远，对朋友的深情厚谊恐怕也难以长久。由于有血脉之情，亲情还是应该更为看重，虽然很多时候，可能我们和自己的知心好友在一起会更放松，也感觉更为相得。但如果和一个对父母兄弟都比较淡然疏远的人交往，这份友情怕难久长吧。

第四章：兄弟鬩于牆、外禦其務。每有良朋、烝也無戎。

○賦也。鬩，鬭狠也。一个家庭内部，兄弟之间也难免会有各种争执不和，尤其当今时代，这样的戏码上演得就非常之多了。禦，禁也。烝，發語聲。戎，助也。再次说到即便良朋，良朋在我们遭遇外侮之时恐怕也不方便出面相助，倒是亲兄弟，即便窝里斗，内在有许多不和，但一般还是会选择一致对外，这也是人之常情。

 第五章：喪亂旣平、旣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

话锋一转，死丧、急难、外侮已经成为过去式，生活重新恢复了平定安宁，这个时候，对于长大成人的兄弟俩来说，好朋友在我们生活中出现的频率和重要性可能会更为显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不同的时期发生着各种微妙的变化。

第六章：儐爾籩豆、飮酒之飫，兄弟旣具、和樂且孺。

日子既然安定，饮宴便多起来，这首诗实际是一首宴饮之诗，第六章开始，情绪与前几章相比变化很大，热烈而欢快起来。儐、陳列。笾和豆。古代祭祀及宴会时常用的两种礼器。竹制为笾，木制为豆。飫、饜。《千字文》里面有一句“饱饫烹宰，饥厌糟糠”，具，倶也。孺，属。“属者，以昭穆相次序”，按照长幼、上下等次序左右排列。《红楼梦》第五三回：“只见 贾 府人分了昭穆，排班立定。”

兄弟聚首，饮酒欢宴，长幼有序，和美快乐。

 第七章：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旣翕，和樂且湛。

○賦也。翕、合也。○言妻子好合、如琴瑟之和、而兄弟有不合焉、則無以久其樂矣。

清．李渔《闲情偶寄．声容部．习技第四》：“‘妻子好合，如鼓瑟琴’、‘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琴瑟非他，胶漆男女，而使之合一；联络情意，而使之不分者也。”。

兄弟既翕，和乐且湛，湛，欢乐。《小雅 宾之初筵》：“锡尔纯嘏，子孙其湛”。

如胶似漆的夫妻之情与和乐且湛的兄弟之情如果能相辅相成，自然是家门之幸，但当二者发生冲突的时候呢？我们见多了兄弟本来亲睦，后来各自娶妻生子，若是妻贤子孝自然是好，碰到喜欢挑拨离间，惯于在父母那里争夺小利而推卸责任的女人，那事情就会变得比较麻烦，就是《颜氏家训 兄弟》中讲：

“兄弟者，分形连气之人也。方其幼也，父母左提右挈，前襟后裾，食则同案，衣则传服，学则连业，游则共方，虽有悖乱之人，不能不相爱也。及其壮也，各妻其妻，各子其子，虽有笃厚之人，不能不少衰也。娣姒之比兄弟，则疏薄矣。今使疏薄之人，而节量亲厚之恩，犹方底而圆盖，必不合矣。惟友悌深至，不为旁人之所移者免夫！”

小时候一奶同胞的兄弟相亲相爱很自然，长大之后，由于女人的特点，一般妯娌之间都不会太亲厚和睦，那之前再深厚的兄友弟恭恐怕也会转移、减少，就像圆的盖子没办法配方底锅一样，难以一如既往地和谐。

所以这一章在我读来，可能既是一个很理想的大团圆画面，到处都是欢笑和恩爱，也表达了作者心中的一份愿望，愿自家，愿家家户户，既能兄弟相亲，又能夫妻相爱。

第八章：宜爾室家，樂爾妻帑。是究是圖，亶其然乎。

賦也。帑，子。究，窮。圖，謀。亶、信也。

字面上看起来，这还是一幅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合家欢景象。为什么会以“是究是图，亶其然乎？”，究竟来讲是不是这样呢，是这样的吧，以这样一句来结束呢？我们还是来学习一下《颜氏家训 兄弟篇》的另一部分：

“兄弟不睦，则于侄不爱；子侄不爱，则群从疏薄；群从疏薄，则僮仆为仇敌矣。如此，则行路皆躇其面而蹈其心，谁救之哉？人或交天下之士皆有欢爱而失敬于兄者，何其能多而不能少也；人或将数万之师得其死力而失恩于弟者，何其能疏而不能亲也！”

兄弟二人不和睦的后果是他们的后代也渐行渐远，后代渐行渐远，以至于彼此的僮仆都互相仇视。走在路上，一个陌生人都可能来欺辱他，谁能来救他呢？我们可以广交天下之士，却失去对哥哥的敬重，怎么会能多而不能少呢？可以率领数万军队让他们为你卖命，却失去对弟弟的恩惠，怎么会能疏而不能亲呢？

说到底，兄弟和睦应该成为我们一切人伦关系的基础，无论与妻子还是朋友。如果这一块有所缺憾，那与朋友的欢聚，与妻儿的天伦之乐都是不完整的吧，是不是这样呢？真的是这样啊。

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篇》论及《棠棣》时指出：“盖初民重‘血族’之遗意也，就血胤论之,兄弟天伦也,夫妇则人伦耳；是以友于骨肉之亲当过于刑于室家之好.……观《小雅·棠棣》,‘兄弟’之先于‘妻子’,较然可识”。

这首诗在表达手法上也是非常鲜明生动的，先开宗明义提出主题，之后连续三章层层说事说理，证明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而平安无事的年月，朋友变得比兄弟更亲密，对比之下这就显得不很如理。再之后以家人欢聚的饮宴场面，说明兄弟和乐那种由内而外洋溢的喜悦之情，它成为妻子好合、乐尔妻帑的基础。

最近读《曲礼》，一句“”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其实并不如何认同，见到兄弟的仇人，连回家取兵器的空隙都不留，身边有什么立刻抓起来向对方下手报仇。因为兄弟情深，所以对兄弟的仇人自然恨之入骨。

这样的情形，从今天的法律上来讲也是不可以的，杀人犯法，寇仇的罪过可以通过正当途径解决。私下泄愤不是解决之道。从更久远的生生世世来说，没有谁没做过你的兄弟亲朋，你要报的又是哪一个的仇呢？

而且，对于现今的很多独生子家庭来说，学习这首诗可能会完全没有感觉，不知道如果有一个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同桌吃饭，同出同进的亲兄弟那是怎样的情形，所以不如将对兄弟的一番情意推而广之，四海之内皆兄弟，人人亲爱之，恭敬之，换一个这样的和乐且湛，和乐且孺吧。

棠棣

棠棣之华，鄂不fǔ韡韡（wěi），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póu）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xì）于墙，外御其务（wǔ），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宜尔家室，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dǎn)其然乎。